“那天晚上程太师跟你说了什么?”
“你不是不想知道吗?”
“……”
“好了好了,我说……”秦珏回忆了有一会,好像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继而又道,“好像也没什么,就是说认识我的母亲,但肯定不是李氏,应该是那个我没见过面的生母。”
他故意省略了易容符那件小事。
那边沉默一晌,“就这样?”
“当然不止,”秦珏声音捎带了几分俏皮的笑意,“不是还有邀你入赘这档事吗?”
对话就此戛然而止,再响起便是少年人声若玲琅的笑声,伴随着脚腕上铃铛激烈的颤抖发出的铃声,秦珏压着笑意,本就有些呼吸上的弱症,这会儿更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忙缴械认输,“等等等等……”
他又调整了一下呼吸,“不开玩笑了,江大人手下留情。”
声音是从玄天木案几上放着的一樽法器上传来,莲花底座上乘着一架向上攀援的枝蔓,如铃兰一般悬挂着一架花绿斑驳的铜铃,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古朴神秘的气息,铃铛无风自动,好似被某种力量催动着。
室内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香亭里燃着一支蜡烛,徒劳无功的亮着,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黑暗一口吞掉。程泓璋靠在太师椅上,闭着眼状似放空地听着铜铃里的另一个世界。
江岁寒:“不早了,回自己房间去。”
秦珏:“为什么?”
江岁寒:“没有为什么?”
秦珏:“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这么多天都跟你睡了,为什么忽然要我自己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江岁寒也不继续拒绝下去,捂住耳朵,“行了行了,别再吵了。”
听到这里,程泓璋牵起嘴角,忽然觉察出来江岁寒是在引导秦珏说出一些话来给自己听,他知道自己能听得见。而下一句更是验证了这个猜测。
“你刚刚说会跟我去楚地?”
“是啊,干嘛又问一遍?”
“没什么,就是经人提醒,忽然发现有点不妥,那里虽然景色秀丽,可是时常伴有烈日与雷雨,你能接受吗?”
秦珏嗤笑一声,“你把我当什么了,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还能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死给你看吗?”
“是,反正也不是一定要去楚地的,只要你想,我们踏遍山河湖海,寻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定居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我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听到“年轻”两个字,程泓璋忍俊不禁笑出声,果然是小朋友,连龇牙咧嘴的挑衅都显得这么幼稚可爱。
“你今晚有点怪怪的。”秦珏说。
“是吗?”
秦珏点头。
江岁寒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又说,“权当是我失心疯了吧。”
程泓璋兴致来的快去的也快,起身将铜铃晃动的幅度按住,声音跟着消失,烛光微弱的光亮将男人宽大的身形拉得极长,在地上投下一片更浓重的影子。
程泓璋维持着握住铃铛的动作,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数百年循规蹈矩的生活无趣很了,陪他们玩一玩年轻人的游戏也行。
翌日早朝。
南杨九卿真人启奏称祭天大典尚未结束,便有江家那等惨案发生,是上天向大周降罪,恐怕还需要再起朝火祭祀大典,一纸青词向上天告罪。
彼时朝堂之中有前,后朝之分,前朝站的是文武百官,后朝便是道士真人,但后朝仅仅掌管祭祀风水天象,并无实权,此话一出还得前朝官员来决断。
赞成的与反对的各占五成,主要考虑到如今四方依附,海晏河清,自认有罪代表的是整个大周,这样一来使得人心惶惶,徒增风波,但若真是上天降罪,知错不改岂非触怒,此后黄河决堤山崩海啸天灾齐发便更不妙了。
争论了一早上,礼部侍郎提出一个两全的决策,告罪书由江家唯一的幸存者来书写,对民众可称是江家一家之罪,不过由王室代为上达天听,对上天亦有交代。
“江岁寒?”冕旒下的少年帝王对这个名字似有印像。
“是,此人是二九年的探花,从前曾以一赋获得先皇青睐。”
新帝有些想起来了,父皇的眼光之高他是知道的,但却没有即刻应允,而是问向了高堂之下居于首位的程泓璋,“舅舅以为呢?”
程泓璋抬头看了皇帝一眼,他从前已经提醒过很多次,朝臣都在的时候不允许以亲论称,但对方从来听不进去,早朝上耳目众多,他也懒得再纠正,答道:“臣与这位接触过两回,的确是才学过人,文采斐然,想来能但此重任。”
“好。”
有了他这句话,皇帝立即下令将这件事全权交由江岁寒去办。
下朝之后,皇帝要留舅舅共用家宴,但程泓璋依旧保持着君臣之间的礼数,疏离拒绝,称不合规矩。
而且他接下来要去晋北王府探望一趟,皇帝想起这位大病难愈的弟弟,听说去了春城一趟后,病的更重了,甚至连床都起不来,他不禁面露担忧,自己因为朝政琐事不能时时探望,便只好让舅舅代自己问候一声。
程泓璋应声告退。
貌合神离的叔侄两个转身后,脸上挂着的笑都耐人寻味起来。
“到底是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总是要比旁人更亲些。”这话皇帝是对着空气说的。
晋北王府。
病榻上的人听到外边似有动静,撑着软枕要起身,“可是舅舅来了?”
程泓璋大步迈进,先一步将人扶着,“兰意,不必起来,躺着吧。”
“人找到了吗?”贺兰意人还未靠下,先一步开口问。
程泓璋沉默。
贺兰意失望地脱力靠下去,整个人呈现一种萎靡褪色的苍白。
“会找到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很难让人拾起一点点的信心。
而后,程泓璋说起了边境与归鞅族的冲突,皇帝提拔定远侯之子吕云飞镇守北疆,数次击退敌军的试探,后又在边关修筑的数千座堡垒,彻底断了归鞅贵族分一杯羹的念头,又力排众议,最终按着对方首领的头写下和解书,同意贸易通商。
贺兰意如何能不明白舅舅的意思,他是想说皇帝逐渐拓展自己的权力,若得了民心,威胁越来越大,要自己好好振作起来,千万不能因为私心耽误正事。
但有些事哪里是求仁便能得仁的呢,他惨笑一声,“我这身体还不知道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即便出身正统又如何,实在是有心无力。”
话罢好像气力用尽了,咳嗽一声比一声虚弱。
程泓璋脸色一言难尽,似乎懒得理他,一个话头继续不下去,他更愿意选择性的忽视,然后调转另一个话题,“听说秦家拍卖会上出席的人你一直扣到现在?”
贺兰意听闻这话,咳嗽也止住了,悠悠然忖着靠枕,说,“舅舅啊舅舅,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喜欢七弯八绕将人逼急了才肯入正题的毛病呢?”
“你不是也装得来劲吗?”
“怎么能说是装呢,君不入我相思门,安知相思苦?”贺兰意打量着指甲,哪里还看得见半分病容,“还没见着我心心念念的秦惊弦,哪里舍得死呢?”
亲叔侄两个心里想的竟然是同一个人的名字,程泓璋心下好笑,“在你扣押的那群人里还有邻邦的信使,演得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故意挑起事端,有伤民和。”
贺兰意满眼星光,“不愧是大公无私儒圣程太师,小侄钦佩。”
程泓璋起身,居高临下递了一个自己领会的眼神,“把人都放了,别让我说第二遍。”
贺兰意被这个眼神中伤到,又软倒在靠枕上,恢复了病弱之态,“是……”
看来事情远远比想象中更有意思些。
程泓璋出了门,正准备回太师府,下人声音颤抖上前禀报:“大人,小姐割腕求见!”
这边十万火急,可立于檐下的人影却无动于衷,好像在打量着天气如何,片刻后又问,“哪来的刀?”
下人强撑着跪立的姿势,手却抖得更厉害了,虚声说,“应当是看守的没当心,被抢过去了。”
刚说完立刻呼吸不上来了,补充道,“不过已经……已经叫人夺下来了。”
程泓璋语气尚且还称得上轻松,“不用,还给她吧,愿意割就让她割,至于守卫,都杀了,这种事不要再闹到我跟前来。”
下人心惊肉跳地应了一声“是”,离去之前,他看到程太师面上闪过一瞬的厌嫌,好像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世人都艳羡太师独女出生便是金尊玉贵,原来父女二人关系并不好吗?但他不敢多停驻一步,念头闪过之后顷刻就消失不见了。
上了轿后,辇官问程太师下一步移驾何处,程泓璋早失了回府的兴致,许久没有答话,他换了个人问,“圣旨可下来了?”
“是,下来有一会儿了,应当快要递到翰林院文史馆了。”见太师不说话,下人又试探了一句,“大人可是要……”
程泓璋撑着额角点点头。
*
“翰林编修江岁寒接旨!”
江岁寒于乌泱泱跪地的人群里起身,接了太监手里的圣旨,“臣,接旨。”
“江大人,这旨意来的仓促,却是圣上亲自提笔,重视程度可见一斑,要好好把握啊。”
“是。”江岁寒勉强笑笑。
传旨太监走后,同僚纷纷起身道贺,江岁寒不仅要一一应付陪笑,还得分身乏术地稳住抱着自己兴高采烈的小老头。
但在这份热闹之外似乎还站着一个人,亦在淡笑鼓掌,自有一种不动如山但有清风自来的气度。
他定睛看去,竟还是个熟人,“……程太师。”
众人也跟着闻声看去,纷纷面露惊喜,向程泓璋殷勤行礼,毕竟这位可是诸位门生最仰慕的存在。
“诸位不必拘礼,我顺道来看看,都忙你们的去吧,让我和小江单独说两句话。”
所有人表情恍然起来,想起前些□□火集市上江岁寒与太师父女共游淮水的传闻,拍了拍当事人的肩,内涵道:“江大人,以后多关照。”
人走后,江岁寒双手端着的圣旨垂了下来,“太师态度如此暧昧不清,也不怕辱没了程小姐的名声吗?”
“说不上辱没二字,小江大人青年才俊,与我为婿,求之不得呢。”
“太师说笑了,”江岁寒面上勉强挂着的敬重此刻摇摇欲坠起来,“晚生一介寒门出生,岂敢高攀贵女,不论如何,您替我求来这道圣旨,不胜感激。”
“你当然要感谢我,否则如何有机会拜见帝颜,如何能够绕过我将辞表递交到皇帝手里,又如何能够杀了秦珏后,独自远走楚地,”程泓璋抱着手臂,万事了然于胸般淡然,“这是你昨晚故意让我听见那番话的目的吧?你的秦小公子若是知道了自己在临死之前还要沦为你手里的筹码,一定会伤心吧。”
他越是这样的淡定,江岁寒便越是有后路被一条条封死的困顿感。
程泓璋说的没错,江岁寒就是打定主意要刺激他有所动作,在方才看到圣旨送到的时候还以为事情会如预料般的发展。
“太师既知道我的企图,为何要将计就计?”
“为什么?”程泓璋欣然笑笑,“因为我知道小秦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蠢,后院放火这种事可不只有你一个人会做。”
程泓璋不是会开玩笑的人,话一旦从他口里说出来便是实打实的,圣旨不容有损,江岁寒却将他捏皱成一团,心脏跟着一突一突地跳。
“快回去看看吧,要不然就永远来不及了,我会替你告一段很长时间的假。”他弯腰在江岁寒耳边怂恿。
江岁寒抬头看了程泓璋一眼,而后不管不顾地奔着菡萏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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