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辞表

“你辞官后打算去哪?”

秦珏说这话的时候,正趴在江岁寒身边,拿他的长发编麻花,心想他的仇也报完了,辞官只为了躲清净,自然不可能再留在春城。

“楚地。”

江岁寒躺在床头,手里捧着书在看,任由他折腾自己的头发。

秦珏很是纠结了一番,“……也行,虽然穷乡僻壤山穷水恶的,更不似春城京都繁华,但我还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去看看也不错。”

他很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也要跟着一起去,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江岁寒终于从书本里抬头,看他摇晃着双脚,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如果这时候告诉他自己从没想过让他活着,留他一条命只等地牢建工完成,他听完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吧。

“江大人,你上值的时候是不是到了?”

江岁寒:……

江岁寒又焉头耷脑拿着辞表上值去了。

说起来奇怪,他分明每天都在请辞,但却无一日迟到旷工,敬业这方面没得说。

来到文史馆后,江岁寒规矩地向柴泊问了声老师好,说完就要回座继续办公,老师却叫住了他,神色严肃,“我昨晚跟你说的,你回去可有好好想明白了?”

江岁寒人虽然立在他身跟前,神魂早已飞离天外,“学生明白。”

“你能想明白我是最高兴的,我也知道家中发生这种噩耗,寻常人都很难接受,但从前我就同你师哥们说过这个道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这个坎迈过去了你就是涅槃的凤凰,迈不过去,就只能浑浑噩噩一辈子,当个凡夫俗子,况且为官者,为国为民是职责,不可因私事如此消沉下去,背挺起来!把我们院的训词再喊一遍!”

“克己奉公,不坠青云……”

“再大声!”

“克己奉公!不坠青云之志!”

“好!我现在已经看到你涅槃的决心了,”柴泊一拍桌案,又开始眉飞色舞地说教起来。

“我带过很多个学生,官至三品的不是没有,但这些学生中有干实事不会说话的,也有会说话不会做事的,所以我最看好的还是你,上天给了你过人的天分,你却就此消沉对不起的不仅是我,更是苍天,从前有个师哥也和你一样,在我的一番教训下醒悟,最终克服了心魔,我相信下一个人就是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江岁寒低头听着,趁老师不注意,悄悄挪到墙沿边上靠着,这小老头的尿性他是知道的,最擅长的就是说教,一张嘴能讲到黄河枯竭。

一晃眼,一上午就说过去了,柴泊累了,喝了口水,“好了,我说的这些你能明白就行,回去吧。”

江岁寒应了一声“是”,掏出辞表,“这是今日的。”说完转身要走。

柴泊心态崩了,忽发恶疾般手舞足蹈地将纸撕了个稀碎往江岁寒头顶一扔,气得捶胸顿足,“江岁寒!”

这几日,老师每天都会为他单独下一场七月的雪,江岁寒对此见怪不怪了,麻木道,“学生在。”

“你忘了从前拜入我门下的时候是怎么许诺的?我看在你有报国之志,出身富贵却不耽于享乐,才学兼优的份上才肯接纳你,我从前没有看错过一个人,临老了却在你这儿跌了个跟头,识人不清!识人不清啊!”

江岁寒想了想,“看错了人是常有的,这怪不着老师您。”

小老头愣住。

他在安慰自己?

他居然在安慰自己??

“用得着你说么?我能不知道?”

“是。”

柴泊瞧他这副冥顽不灵的样子,差点气急攻心,江岁寒要上前给他拍拍背顺气,结果被喝退,又重新靠上墙角听训。

“其实前几天看你死教不改,我不想再管你这些事了,就当我是年老昏聩看走了眼,但是听说你将江家的财产尽数捐赠,连烧毁房契的铺子也未曾收回,我又觉得我从前是没看错人的,你确实是个心存良善的孩子……”

江岁寒难以置信抬眼,面庞终于浮现一丝裂纹。

我善你……

柴泊看他似有松动的迹象,又来劲了,继续说,“不仅是我能看出来,程太师也看在眼里,他还亲自前来官署与我谈了一夜,劝我将你留下,盛赞你将来必成大器……”

他还欲继续说下去,江岁寒却没有耐心听完,主动开口问,“程太师何时与您谈的?”

“就是噩耗发生的次日呀,你还没有递辞表,他早就料到似的,说你会意志消沉一段时间,叫我好好开导你,被这位青眼有加对你来说可是莫大的机缘,要好好把握啊!”

江岁寒没有再说话,心中盘算着是不是应该去拜访一下这位最近格外热心的程太师。

只是不等他另外找时间,人就主动找上门来了,下值路上,一个小厮隔了十万八千里跑过来拦住他的马车,声称太师在天香楼恰巧看见他,特邀上前一聚。

与其说是恰巧,倒不如说是早有预料守在必经之路上逮人。

江岁寒自然是求之不得,向小厮说了声恭敬不如从命,便下了马车,由那人引导着赴了约,只是未曾料想席间不止他二人,还有许多文武官员,皆是在朝中纵横多年,德高望重之人,程泓璋唤他入席,一一向同僚引荐,倒真做足了意外碰到的样子。

江岁寒原本做足了直入正题的准备,这回儿忽然应酬起来,多了几分心不在焉,他有些看不清这位程太师的态度了,但要说只是前辈对晚辈的关照,他是不可能相信的。

席间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众人互相道别后,尽兴而归,程太师对江岁寒温声说,“天色不早,路上当心。”

邀自己来的也是他,催自己回的也是他,江岁寒头一回沉不住气,目光与程太师望向同一片的天空,那是菡萏园的方向,“晚生以为闲人散尽后,太师会有话要说。”

程泓璋却是不解,“所指的是?”

“大人主动相邀为晚生创造不在场证明,又以程小姐之名摆脱官府的逼问,现在更是劝老师将我留下,将我引荐给诸位前辈们,晚生尚有自知之明,不敢觉得大人您是为我的才学折服,才费心到这种程度。”

程泓璋只是微笑,“然后呢?”

“是因为秦珏?”

“也不尽然,”他也不否认,也不承认,低头从容不迫地理了理广袖,“我与他母亲从前有些交情,故人早逝,我想我应该有义务顺手帮他一把。”

“不知道是哪里惹出来的误会,会让大人觉得将我强留在翰林院便是在帮秦珏。”

话里透露出咄咄逼人的意味叫程泓璋眸光顿时为之一沉,看他的眼色蓦然带着两分激流暗涌的警告与杀机,连带着周身过隙的晚风都凌厉起来。

不看程泓璋入朝之后的成就,仅仅是出身这一项,便叫寻常人难以望其项背,可以说是大周最富盛名的贵胄家族,父亲随先帝征战多年获得功勋无数,长姐嫁与先帝为后,宠冠六宫,更是保住程家百年的荣耀,更不消说身为新帝的亲舅,以帝师之名被赐予皇帝亲王同等仪仗的殊荣。

所以即便是人人赞颂,以心怀若谷著称的儒圣程泓璋,他自出生起便站在的阶级权力的制高点,对他人温声细语实则是带着上位者对于蝼蚁的轻视,更不会允许任何人去挑战他的权威。

江岁寒尚且看得清眼色,拱手低头告罪。

“楚地,确实是个不错的所在,”他收回了眼神,玩味道,“我年轻时曾去游历过半年,高山崔嵬,水流汤汤,景致上乘,只是那里气候多变,时常伴有暴雨与烈日,秦小公子有先天不足之症,你确定他在那种地方待得住?”

江岁寒霎那间从头顶凉到脚底,今天早上才说过的话转眼在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嘴里听到,惊悚感不亚于白日撞鬼,但对方言语里那一丝捕捉不到痕迹的暧昧却让江岁寒无法忽视。

“大人高风亮节,目空一切,自然是不怕被人议论些什么,听闻尊夫人虽缠绵病榻,却尚未故世,您便这么念着故人之子,说得过去吗?”

程泓璋这才有了几分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居然是疑心自己对秦珏存着非分之想,荒诞之余不免失笑,心想着这群小孩真有意思,先是秦珏,再是江岁寒,一个个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故人所托,无关私情,你信与不信,我还是这句话。”

正这时,四架赤驹拉着轿辇停驻在了跟前,程泓璋搭了下人的手动身要走,临了忽然回头看向江岁寒,面上依旧是那副儒雅温润的模样,但眼中分明流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嘲意,“年轻人,还是稳重些好。”

江岁寒面色沉重地目送着轿辇走远,他看不清这位程太师的态度了,这番行为是在警告自己不许对秦珏下手吗?

回到菡萏园时,门口守着的人只余寥寥,毕竟现在还在饭点,站岗的应该都回去了,江岁寒扯起假面,对着众人的问候应付了几句,步入大门,绕过照壁,走过长廊,能听见小花园里嬉笑的声音清晰起来。

秦珏被春珍婶拉扯着手,满脸不情愿,看到江岁寒回来了,方才如蒙大赦,甩开她的手跑过去,“你终于回来了,你义母要养我的鹦鹉泄愤。”

“怎么说话的?怎么就成了泄愤呢?我看它长得比我那鸭子好看点儿,拿过来养两天怎么了?”

“它虽然骂过你两回,也不至于将他置于死地吧。”

“嘿你……”

江岁寒懒得替他二人断这鸡毛蒜皮的官司,转身要走,心里忽然一下子顿悟清明起来,他回头喊了秦珏一声,“你早上说要跟我走?”

如果不出意外,秦珏在死前还能再帮他最后一次。

秦珏收回了和春珍婶打闹的动作,懵然回想了一瞬,说,“当然了。”

声音渺渺传来,隔着很远,被模糊的视听,江岁寒一瞬间有些恍惚,“你说什么?”

“我说好,我跟你去楚地。”

秦珏端着手微笑站在原地,眉目鲜有地染上一丝柔和,好像一尊小菩萨般,为着普渡众生下凡而来。

“好。”江岁寒说。

“那么江大人,辞表递上去了?”

“……”

江岁寒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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