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颤颤巍巍落下最后一个字,秦珏抖着手,回头对江岁寒说,“我真的累了。”
江岁寒看了眼写了没两行的字,侧了侧身,继续翻阅手中的典籍,“你应得的,继续抄。”
“说起来,你昨晚怎么会跟程太师乘一个轿子?”
真的是非常强硬的转移话题,江岁寒不答话,眼也不眨一下,“别分心,快写。”
秦珏不想抄书,即便没人搭话依然要说下去,“我早就说过了程太师有纳你为婿的意思,当时说给你听你又不信,现在知道我所言不不虚了吧。”
见不理他,秦珏的话头就要越来越跑偏了,江岁寒抬手叫停,“打住,跟你说的毫不搭边。”
“那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江岁寒看了他一眼,“你不会想知道。”
“为什么?”秦珏问,“难不成还跟我有关系?”
江岁寒不置可否,也不说话,就这么晾着他。
秦珏执意要偷这个懒,又道:“那你就不想知道昨晚你走后程太师跟我说了什么?”
江岁寒却是动作一顿,原本是有些好奇的,但一经他的口说出来,定然好的添油加醋,坏的加以掩饰,落入耳中没有一句能听的,“不是很想。”
“我偏要说,”秦珏凑近了一点,“他让我劝劝你,做做你的思想工作,攀附程太师又不是什么很丢人的事,朝中多少人求之不得呢,况且昨夜过后谁都知道他招揽你的意思,倒不如将计就计呢。”
“秦公子说起昨夜,那不如现在就把旧账翻出来算一算?”
“……”
秦珏自讨没趣,带着怨气回头继续抄书了。
此后连着三天,江岁寒果真如他所说,一步都没有迈出菡萏园,就这么片刻不离身地盯着秦珏抄书,每当秦珏受不了要撂挑子,就被人以翻旧账威胁,无奈只能继续埋头苦写。
原本因为杀了疯女人这种不切实际的狠话,导致秦珏将他前面说的所有话都没放心上,以为过两天就好了,没想到这人来真的。
“你这么久不去上值真的好吗?”秦珏试探。
“全家死于非命,我如何有心情上值,现在肯定是痛苦不可自抑。”
他平常表情很少,但面无表情与面无表情之间亦有微妙的区别,说这话时明显是愉悦的。
秦珏叹为观止看他一眼,装王。
“前程仕途呢,江大人也不在意了?”
原本奋笔疾书的江岁寒忽然提着一张帖子起了身。
秦珏朝那上面瞥了一眼,居然是一张辞表,用了极大篇幅讲刚入朝时如何如何壮志凌云立志报国,忽闻噩耗时是如何如何悲痛欲绝,决定辞官时是如何犹豫不决愧对黄天,总之下来就是一个核心主旨,不想干了,也不想活了。
他本身字写得很好,是非常端方的正楷,但现在扭扭曲曲好似掉了一纸蠕动的线虫,带着几道皱褶,看到这张辞表的人几乎可以遥想到下笔人是怎样在缠绵病榻下艰难写下这些痛彻心扉的字。
秦珏又难言地看了江岁寒一眼,在装这方面,这人可谓是登峰造极的存在。
“若是在意,要如何兑现对秦公子寸步不离的承诺呢。”
他对权力和金钱的**很低,这一点秦珏也是最近才真切地见识到了。
除了他,随便换个人来也做不出将江家数不尽的珍宝金银房契地契付之一炬这种事,听说官府派来拉被烧毁的金锭都拉了二十来趟,不说转移全部财产,至少也得给自己留一点吧,但江岁寒将大火之外遗留下来的财产尽数捐献出去,说是一鲸落万物生也毫不夸张。
原本只是为了洗刷嫌疑顺手而为之的事,但惠及到的人太多,导致门外每天都有举着牌子旗帜大喊“江大人真善人也”“江大人是清白的”“江大人举世无双”的追随者,连“旷古至今第一贤臣”这种扯淡的话都说出来了。
这严重地违反了江岁寒地本意,现在官府有没有采纳民意不知道,但他本就不怎么好地睡眠质量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这几日江岁寒隔不了一会就要被推出去讲两句话,什么“问心无愧”啦,“相信官府”啦,“谢谢大家支持”啦,“散了吧”啦,言下之意很明显:吵死了赶紧哪来的回哪去。
但这种委婉的说法群众是不接受的,他们只会更加觉得江大人志比竹兰,一颗心更是皎若明月,全家都死绝了还要饱经世人议论诽谤,更替他委屈了,喊得更大声了。
江岁寒终于受不了了,毅然决然要辞官后寻个清净,于是在众多信徒的欢呼声中踏出宅门辞官去了,方才短暂离家了一刻,一直被扣在他身边的秦珏终于得了片刻自由,立刻找春珍婶几人打起了牌,但来赴牌局的只有绿茹姐和春珍婶,秦珏问起德叔,两人只含糊不清的说天气凉了他腿脚的毛病又犯了。
秦珏状似不经意地应了一声,随口又问了一句,“疯女人呢?她也不来吗?”
春珍婶搓着牌,随口就答,“我还以为你知道呢,那天晚上叫疯人堂的人抓走了,不过也好,那地方好歹比她在街上四处游荡要安全些,吃喝不愁,也没有风吹日晒,是个好去处。”
秦珏点点头,再开口就是聊牌局上的事了。
正说笑间,衣角似乎有些动静,他低头一看,是一只嫩黄色的小鸭,小得能托掌中,秦珏怕它在脚边拉屎,一脚踢开了,张口就是一句,“春珍婶,你怎么又想不开了。”
前些天,春珍婶说自己忙活了半辈子,骤然闲下来不习惯,除了和几人打牌九便没有消遣时间的方式了,绿茹姐姐献上一道遗臭万年的好计策,让她养点小玩意玩一下,鸡啊鸭啊什么的,没事还能收收蛋,成就感自不必说。
如果说绿茹是种什么死什么的“百花杀”,那么春珍婶就是养什么死什么的“千鸡尽”,在经历又扫粪又收尸后,蛋这种东西是连影子都没看到,后来春珍婶灰心了,不养鸡鸭了,连鸡妈妈也不吃了,本以为她已经痛改前非,没想到又来劲了。
“你这孩子说的话怎么那么不好听。”
“还要怎么好听?都四五拨了,拉完屎就死,你还没死心吗。”
“这跟之前不一样,这是你德叔托熟人买的,不是那些市面上的弱质小鸡小鸭能比的。”
“你上上次就已经说过这话了,我赌不到三天死我脚下的这只。”
绿茹捂嘴笑着摆手,比了一个“一”的手势。
秦珏看向春珍婶,解说道:“绿茹姐姐赌一天。”
“我要是把它们养到能下鸭蛋怎么办?赌什么!”春珍婶肺要气炸了。
秦珏与绿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样的荒谬和可笑,顿时绷不住大笑起来,绿茹捧腹说不出话来,秦珏替她开口,“那我就把你干儿子的卖身契还你。”
前些日子,春珍婶因为手太臭,把全身家当输给秦珏还不算完,自称是看着江岁寒长大的,算他半个义母,将这便宜儿子输给秦珏了。
正说着,江岁寒又在追随者们的表白声里回来了,这边刚关了门,下一秒脚下发出一声“嘎”的凄厉喊叫,但是也只是一瞬间,跟幻觉一样短,下一秒两只璞脚翘上天,当事人看着脚下的死鸭子一时发愣,“怎么死在这儿了?谁扔的。”
刚问出口就见到小花园里坐着的几人气氛不对,绿茹挽着秦珏的手臂大步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搭着他的肩,乐不可支,“你赶紧想点办法吧,春珍婶现在一定想杀了你。”
“?”
秦珏朝着给鸭子哭丧的春珍婶说,“看来你干儿子是不可能赢得回去了,还得委身在我这儿一段时间。”
江岁寒没有反应。
秦珏发觉他心情不佳,与出门时的状态截然相反,大晴天里好像头上顶了一团乌云,阴森森的,于是也收起了开玩笑的心,问他道,“你怎么了?辞表没被批?”
“压根没递上去,叫人撕了。”
“谁这么大胆,连我们万古第一贤臣的辞表也敢撕?”
江岁寒警告地看他一眼,秦珏立即举起双手缴械投降。
春珍婶和绿茹也凑上去问,“所以是谁撕的?”
江岁寒叹了口气,说“柴泊。”
两人顿时了然,“那就没什么办法,只能边走边看了。”
“这人谁啊?为什么没办法?”秦珏好奇探头问。
“岁寒的老师,入朝后帮扶了不少,有那份伯乐的恩情在,不好违背。”绿茹被他探头探脑的样子击中了心坎,手语过后要去捏他的脸。
秦珏灵活躲开,从前在秦家时,包括江遇白在内,总有人喜欢接着开玩笑的名义制造各种肢体接触,以至于后来养成了习惯,看见朝自己伸过来的手就躲。
绿茹扑了个空,直接强硬地将人揽过来,夹在怀里蹂躏,看着秦珏炸毛又气红了脸,更觉得可爱得紧,又招手叫江岁寒和春珍婶过来感受一下他脸上的绝佳手感。
江岁寒看着他们疯闹,本自诩清高不愿意加入,只吐出两个字,“无聊。”
下一秒拉着手强行感受。
好像……也就凑合,根本没有她们说的那么夸张。
经过三人上下其手后,毫不意外的,秦珏生气了,虽然这些天来大气小气生得数不过来,但却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扬言要杀人的程度,哄了一夜也不见好,还是江岁寒承诺答应他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这才稍稍缓解了那么一点杀心。
当夜,江岁寒又起草了一份辞表,第二日睡到自然醒,蹲在院子里发完呆喂完鸭子,懒懒散散披上官服,又装作生无可恋的样子上值去了。
回来的时候依然是败兴而归,几人问候了一句,“又被驳回了?”
江岁寒“嗯”了一声。
一连数日,他白天正常上值,晚上挑灯写了几十份辞表,每天捎几份给老师撕,渐渐的,眼里那股死气不像是装出来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