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第一百四十七次走神。
秦珏支颐的脑袋歪了下去,片刻后又百无聊赖地重新撑脸,但春珍婶的嘴和绿茹姐的手依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天已经蒙蒙亮,她们已经训了他整整一晚上了。
秦珏彻底认输,头一回真诚地认了个错,态度良好地将两位门神请了出去,终于得了片刻安静,可他心里还是荒草丛生的乱。
早在官兵例行询问了两句,喝了口茶,连里屋都没搜开始,他就该料到,尽管外头流言不断,但官府这一关江岁寒算是过去了,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隔天清晨江岁寒就杀回来了,按理来说,有这般重大嫌疑,被官府羁押少不得要个两三天。
绝对的官官勾结!
辕架落地的声音惊得秦珏手一抖,正一个叠一个的黑白棋子又被拨倒,噼里啪啦砸了一地,动静又吓得他心里一惊。
外面是春珍婶的声音,“这么早回来了?还没用过早饭吧,我让德叔给你做两个菜。”
“不用。”他语气很是生硬,甚至带了一点儿微不可查的急切。
“官府的怎么说,没怀疑到你身上吧,你上我那坐坐,跟我和绿茹讲讲,昨晚到底怎么个事儿。”说着,春珍婶拉着江岁寒就要往另一个方向走。
秦珏虽然在屋子里坐着,房门紧闭,但想也知道江岁寒回来直奔自己而来肯定没好事。
春珍婶和绿茹姐昨天虽然也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但也怕江岁寒真的生气来真格的,特意守在外边将人截下来,想拉回去好好地安抚一番。
秦珏静静听着,心中存了几分侥幸,但很快要让他失望了,江岁寒抽回了手,强撑着本就告急的耐心道,“有些话回头再跟你说,绿茹姐,帮我送她回去休息。”
春珍婶被拉走前还不晚嘱托,“小秦身子弱,训两句就成了,话别说重了……”
人走后,江岁寒的脸色并没有因此缓和,反而更加阴沉,他现在当真佩服秦珏的手段,他不在的这几日轻而易举地收买了冷硬心肠的春珍婶。
回想起从前曾在江家做家仆的日子,他那时候便诧异这位秦家二少爷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一向趾高气昂的江遇白甘愿折了一身傲气在他面前做小伏低,像条狗一般跟在他屁股后面打转。
后来无数次得意秦珏从天之骄子跌落凡尘,没了走狗也没了气焰,可现在看来,他还是他,只要他愿意,总会有人情愿为他赴汤蹈火。
真是莫名其妙。
江岁寒没有来地压不住心底冒头的火,在知道秦珏偷跑出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生气。
这气没由来,连他自己都理不清头绪,却烧得江岁寒如同烈火烹油般,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他现在陡然生了一个念头。
杀了秦珏,这火自然就平了。
如了德叔的愿,报了阿姐的仇,也除了包藏通缉犯的隐患,至于春珍婶和绿茹姐,事已至此,顶多宽慰两句,也成不了什么大事,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
“哐当”一声,门忽的从里面被人踢开了,只见秦珏跨过门槛,抱着臂,十分理直气壮地站在台阶之上。
他还未开口,秦珏反倒黑着脸,满脸不高兴,“用不着这么着急跑来兴师问罪吧。”
江岁寒:……
好一个倒反天罡。
见对方不为所动的盯着自己看,知道这招先发制人没有用了,秦珏强撑着挂在脸上的强势瞬间委顿下去,他低头走下台阶,拉着江岁寒的袖子打秋千似地荡着,“春珍婶和绿茹姐姐已经骂过我了,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江岁寒冷漠的抽出手。
“秦公子可曾有片刻念及这院子里的人?有没有想过他们可能会为了你一时的任性搭一条命进去,又知不知道昨晚程太师搭救赔进去的人情,要我此后不得不被迫站队,时时受他掣肘。”
“我以为风头早过去了,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要不是那场意料之外的大火,“如果你早说昨晚会起火,我是不会挑那个时候出去的。”
话音刚落,秦珏便意识到刚刚那话味道不对。
江岁寒出乎意料地笑了一声,落入耳中却冷得让人汗毛倒竖,“看来你也认定那场火是我放的了?”
秦珏沉默了一下,问,“是你吗?”
“我解释了就有人信吗?”他又笑起来,抬脚朝里屋走去,只留一个背影,“若是说了也没人相信,岂不白费一番口舌。”
一个短暂地沉寂过后,秦珏动身跟了上去,坐到了他身边,神情庄重地好像在说着什么宣言一样,“信啊,为什么不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果然是一张张口就为了蛊惑人心的嘴。
江岁寒没有着急开口,反而缄默德可怕,平静地面容下透出一丝难以察觉地恶意来,“邪是我招的,火也是我放的,江家的人也都是我杀的,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八年,看到秦公子对我这样的信任,实在不忍心辜负,只好如实奉告。”
在那双向来沉静如水的眼里,仿佛是摸不到底的幽黑深渊,藏着湍急暗涌的恨,再多看一会儿就要猝不及防被拖下去,黑到极致竟隐约映射出昨晚几乎刺伤眼膜的血色出来,一瞬间,耳边又是劈里啪啦的火星在飞溅,夹杂了几声微弱的呼救。
原以为他至少愿意说两句谎话敷衍搪塞,没想到话说的这样直来直往,叫秦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陪着演下去了。
“既然已经坦白到这个份上了,想必秦公子心里也清楚,这扇大门我不会再叫你踏出去半步了,即便是日夜守着。”
秦珏晃神片刻,说,“那疯女人呢?”
“杀了,”江岁寒轻描淡写,“如果她的一条命让帮你长点教训,那么死得也不算冤枉。”
“哦——”秦珏拉了一个长长的尾音,看不见一点在意,索然趴在桌面上,提起银剪,在红木桌上戳出一个个的小孔,“随便吧,反正她活着也帮不到我什么了。”
江岁寒心头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厌恶,他分明一开始就知道秦珏的为人,也清楚像他们这种自幼众星捧月长大的公子哥,人命在他们眼里分文不值,若是真有什么所谓的愧疚感才是见鬼。
“双亲至今仍被羁押在晋北王手里,不见你提过一句,杀兄过后依旧若无其事,现在就连疯女人因你而死,江遇白一家被我纵火烧死,你都没有一点点的波澜,我有时候在想,在秦公子心里,到底真正在乎过什么东西?”
对于他的话,秦珏没有一个字辩驳,薄情也好,道德低下也好,全都欣然接受了,张口说,“有啊,你啊。”
“你不会知道我昨晚有多么方寸大乱,辗转反侧一夜未眠,若是真牵连到你,我恐怕立刻就要以死谢罪,不信的话你可以问绿茹姐姐她们,我已经对着他们悔过一夜了。”
巧舌如簧。
江岁寒心下冷哼一声,懒得戳穿他,“你说你在乎我?”
秦珏听出他还有后话,好整以暇等着他的发难。
“那我问你,看到那场火烧起来的一瞬间,你第一个想到的是江遇白,还是我?”
考题出乎意料的简单,秦珏不禁愣了一下,随后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你。”
江岁寒半张脸的黑线,他好像不故意停顿个一两秒便不会说谎,好像生怕别人真的相信了似的,当即沉声,“骗人。”
“我说真的。”秦珏拍案而起,一张脸凑近大喊。
江岁寒面不改色,“可我当时怎么分明听见你叫的是江遇白的名字。”
秦珏忍不住开始回想,自己当时真的说出口了吗?沉默间,气势不自觉地弱了一大半。
不对,他是回头走了十几步才撞上江岁寒的,那种距离再加上那么吵闹的环境,他根本不可能听见自己说的什么话,想到这里,顿时得意笑了一声,眼中落入星子一般的亮,“你想诓我?你根本不可能听见我过什么。”
“是吗 ?”江岁寒心中了然,“所以只是我听不见,而不是秦公子压根没说过。”
秦珏有些回过神来了,意识到自己果然还是被绕进去了,十分玩不起的怒了,掐着他的脖子人身攻击起来,“你这是诡辩!”
又是一阵打闹,动静招来了春珍婶几人,还以为两人打起来了,急匆匆推门进屋,看见的只是单方面惨遭蹂躏的江岁寒。
他衣衫不整地从椅子上栽下去,腿还挂在椅面上,手则无动于衷地拢着几乎走光的衣襟,艰难地捍卫所剩无几地清白,最后几乎忍无可忍地闭上眼,“秦珏!”
秦珏伸手把他拉起来,朝门外几人解释,“没事没事。”
春珍婶瞧江岁寒虽然就差把“烦不胜烦”刻在脸上,但这情绪太外放了,不是他一贯以来的作风,差不多可以理解成被哄好了,现在这副模样都是做给小秦看的。
于是终于放下一颗心来,同是又有几分欣喜,他终于有点这么年纪该有的样子了,于是故作严厉地叫两个小朋友注意点,别闹这么大动静出来,然后又叮嘱他们待会到大厅用早饭,啰嗦完便拿着锅铲离开了。
唯独德叔沉默不语地看了江岁寒一眼,带着点催促的意思,警告他不要再一次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江岁寒看在眼里却还在装聋作哑,假装整理早就整理好的衣襟,并不做出回应。
人走后,秦珏按着他坐下,神神秘秘叫他闭眼,说有个有意思的东西要给他看,江岁寒看了他一眼,在秦珏催促下,轻叹一口气,最终顺着他的意思闭上眼。
黑暗之中,感觉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一些,只听得耳边细细簌簌的动静,像是越来越近了,江岁寒不自觉微微抿了抿唇,片刻之后又觉得自己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过于见不得光。
原本没觉得有什么,现下倒觉得心跳声一下比一下有了实质,他一边不耐烦问着好了没有,一边尝试着睁开眼,只是刚窥见一丝天光,一双手立刻捂上来,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秦珏含嗔的脸。
“叫你闭眼就乖乖闭着。”
又过了一会,眼前的遮挡不见了,入眼是强烈光线带来的眩晕感,模糊了周遭的一切,朦朦胧胧中好像有数百只蝶自少年皓白的长袖振翅飞出,被晨曦的阳光镀了一层浅金的润色,乘着风飞向碧天。
“如何?”秦珏像只骄矜的白猫挺起腰,“昨晚的天女散花所有人都在喝彩,我只用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关窍。”
按照从前的经验,秦少爷这话就是在等着人夸呢,若是不把话说得好听一点,叫他称心如意了,恐怕即刻就要翻脸。
江岁寒拿下落在肩上的纸蝴蝶,心底不知名的地方莫名颤动了一下。
他现在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即使明知道秦珏其人凉薄寡义,虚情假意,但仍然难以抵挡得住他另眼相待带来的虚荣感。
他的喜怒哀乐和所以的生动和色彩都只单单属于他一个,不自觉就成了食髓知味的瘾君子,神智一点一点在清醒中被蚕食,却连及时抽身的意志也在逐渐涣散。
可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劣性,他这么想也不算罪大恶极吧,江岁寒自我麻痹想着。
他低头看了一眼纸蝴蝶,翅膀上竟然写着几个墨字,字迹竟然意外的熟悉……
“……”
“这是我的桌上的文稿?”
秦珏耸耸肩,理所当然,“不然呢,整个院子只有你房里有纸。”
江岁寒:……
刚才的话当他没说,他还是需要一片耗子药。
ps:小秦知道小江是放狠话,并不是不在乎无辜人的死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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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振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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