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那个姓王和姓魏的了吗?他们压根也不是什么富商,这里头大多是大周附属小国派来的信使,愿意以边境三座城池换你的所属权,”秦绝川啧啧两声,“只可惜他们的君主是个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东西,据说还有凌虐的癖好,相比之下,连那要死不死的病秧子都可以勉强被称为正人君子。”
听闻这话,秦珏面色如初冬水面上的薄冰寸寸崩裂,整个人好似平白遭雷劈了一般,浑身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想前几日的不对劲之处,现在好像都能说的清了。
秦绝川看乐子似的,不知道从哪掏出了一把瓜子,乐呵呵地靠在假山又磕上了,“照我说啊,那病秧子怎么说也是大周朝的亲王,来都来了,就算不为你,怎么着也得彰显一番大国气度,十有**你今晚过后就要跟他走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秦家分明家大业大……”怎么样也不至于让亲儿子卖身吧。
但他说不出口,他现在有种脚下发虚的不真实感,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在梦中。
秦绝川瞧他这副失了魂的模样,觉着有趣得很,“秦家明面上是做香料丝绸生意,实际上受益来源最大头的还是皮肉生意,大周乃至诸多附属小国九成的秦楼楚馆都是秦家的,而我们二人存在的意义只是自幼被精心培养,然后卖给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既可以笼络权势,又能充当一块金光锃亮的活字招牌。”
秦珏想了一圈,最终沉默地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你早就知道?”
秦绝川“嗯哼”一声,“我才没你那么笨,早在李氏不许我踏出秦家一步,不许脚沾到地上,不许受伤留疤我就觉出不对劲了,虽然没有搞清楚具体原因,但青阳子忽然到访,拿出他那本圣籍给我看,说是能预测到将来的事情,我一看,李氏要把我高价卖给大肚子胡人亲王,我连忙就跟着青阳子跑了,就这样。”
“你分明八年前就知道,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你安的什么心?”秦珏揪着他的衣领,将人硬生生扯到自己眼前质问。
秦绝川几乎比他高了两个头,在秦珏的逼视之下,只好姿势相当不雅地扎起了马步,“好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能千里迢迢的跑过来跟你通气就不错了,你上来就怨我来迟了,有你这样的道理吗?”
“带我离开这里,”秦珏才不管那么多,“你不是道士吗?不是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吗?”
“哟,”秦绝川得瑟,“现在承认我是道士了,之前一口一个死和尚的是谁啊。”
此话一出,秦珏蓦地推开了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秦绝川。
秦绝川愣住,他自然是相当清楚,这是弟弟生气的前兆,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还没等他措好辞开口安抚两句,秦珏先一步一脚踹在绿竹屏风上,即使只是叶片的窸窸窣窣声,仍在有序竞拍的宴席上发出了不小的动静,惊得在一旁护卫的禁军纷纷出动过来查看情况。
“谁在哪里?”
见他张口就要大喊,秦绝川吓得花容失色,赶紧捂住他的嘴拖到假山后面,随后捏了一道法诀,用障眼法造了一只猫跳到禁军跟前打消他们的疑虑。
“你干什么?”他压低声音道。
秦珏扒下他的手,“反正落到谁手里我都没有好下场,你要是不带我走,我今晚就拉着你一起死。”
秦绝川气笑了,“祖宗,跟你开个玩笑,你当真以为我回来一趟就是为了凑个热闹?吃个席面?”
秦珏眼中强装出来的一点狠毒瞬间消散,警惕试探了一句:“真的?”
秦绝川无奈点点头。
绝处逢生,秦珏分明心情相当雀跃,但仍故作矜持,一脸“算你识相”的神情。
“所以不生气了?”他凑近了笑嘻嘻问道。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秦珏昂着下巴,转头就走,“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
秦绝川也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了,莫名想笑,但想到上回秦珏因为这事生气过,为了忍住只能抬头望青天,“西门那个狗洞封了吗?”
“啊?”秦珏傻眼了一秒,“你不是会法术吗?”
“会当然会,这不是怕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就不妙了。”
“看来你这么多年混的也不怎么样啊。”
秦绝川站住不走,挺得比树都直 “嗯?怎么说话的?”
世风日下,秦珏只能低一头,“其实狗洞……也行。”
秦绝川点点头,颇以为然,这才继续往前走。
不情不愿的钻过狗洞之后,秦珏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我的鸟!还在房里拴着……”
秦绝川: “你要命还是要鸟?”
“我就不能都要吗?那可是你送的。”秦珏直勾勾地盯着他。
“好啦好啦——”没出一句话,秦绝川便隐隐有要松口的迹象,动了回去帮他偷鸟的念头,如果不是正逢这时候,主动送上门一个倒霉蛋的话。
抱剑侍童急匆匆从大门跑出来,“坏事了,里面的人只怕是有所发觉,正满院子打着灯笼找人呢,我们快点走吧。”
秦绝川盯了他一会,不怀好意笑道,“幸好你来了,帮我个忙呗。”
侍童顿感不妙,“干嘛?”
“阿珏的鹦鹉落里边了,你帮我进去拿一下。”
“开什么玩笑,里面都是人,我进去找死吗?”
秦绝川笑着扳过他的肩,将他推回大门,“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否则当心我回去给你记上一笔,别说晋升掌事大弟子,连扫恭桶的差事都不一定轮上你哦。”
侍童气结,“你一口一个好弟弟地叫,你怎么不去呢?”
“懒得动弹,只好祝阿金一切顺利,平安归来。”说完一脚将他踹进去,然后笑眯眯地招手,“快去吧,我们在外面等你。”
金玉荣咬牙骂了一句,“禽兽不如!”
秦绝川笑着点头,面不改色受了这句骂,盯着对方进去之后,转身拉着秦珏就跑,“我们先行一步。”
秦珏不解,“不是等他吗?”
“可曾听闻,死道友不死贫道。”
*
淮湖客栈。
秦珏生平第一次见这么破烂的房子,桌子上浸透了油污,扯了看上去也不怎么干净的草纸,发现擦了七八上十遍,纸上仍然能看见污渍。
干脆嫌恶地丢掉草纸,选择蹲在凳子上减少接触。
秦绝川却讲究不了那么多,一屁股坐下,趴在桌子上就开始叫饿。
刚刚路过楼下,看见食客如云,香气绕梁不绝,一盘盘色泽鲜亮的菜从身边端过,秦绝川眼珠子都快掉里面了。
包了客房,准备点个满汉全席,可摸遍全身上下,除了从秦家席面上抓的一把瓜子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这才后知后觉,来的路上嫌太重,所以把银元都放在金玉荣身上了。
看着一边喊饿一边叫魂的秦绝川,秦珏忽然明白了一个事实,跟着这位不靠谱的兄长,必须做好三天饿九顿的准备。
秦珏又环顾了一圈周围凄凉的环境,窗户是粗糙的竹木,桌子上是入木三分的油污,就连筷子上也都是扎手的毛刺,他秦二公子何时受过这等委屈,一想到这忽然悲从中来,“哇”地一下哭出声来了。
金玉荣刚回到客栈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秦珏捂着脸默不作声蹲在椅子上掉眼泪,秦绝川则站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哄,手里拿着不知道上哪薅的凤仙花挥舞,急得上蹿下跳,“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不哭了好不好。”
真跟哄三岁小孩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注意到他回来了,双双看过来,秦绝川诧异,“阿金?”
金玉荣满脸阴鸷地站在客栈门口,活像只饱经摧残的流浪狗,原本的道士头上插着一只折断了但怎么也拔不下来的羽箭,道袍上又是烧痕又是割痕。
这也就算了,手里还捏着一只同样灰头土脸的鹦鹉,鹦鹉梗着脖子大喊大叫,“杀人了!杀人了!秦绝川!我与你势不两立!!”
食客看得目瞪口呆,店家掌柜出来赶人,“出去出去,本店衣冠不整者与乞丐禁止入内。”
“你说谁是乞丐?滚一边儿去!”金玉荣没好气地冲上了二楼,一把将鸟扔桌上,“秦绝川你真不是个东西,说好的等我,自己先跑了,你要不数数你是第几次干这种禽兽事儿?”
秦绝川认错态度诚恳,“错了错了,未来的金大管事的就别和我计较了,东西都没弄丢吧?”
金玉荣黑着脸将钱袋,剑囊,一包桂花饴,两包瓜子,两包云片糕,一堆黄纸鬼画符,一堆叮叮当当的银质法器等等拉拉杂杂的东西丢到桌上,“自己看。”
秦绝川翻了翻那堆破烂,“对了,那本圣籍呢?赶紧拿出来。”
金玉荣并不怎么乐意上交,秦绝川直接上手去抢,从他手里强行抽出一本卷边发黄的破书,递给秦珏,满面春风道,“算着应当没过时辰,现在给你还不算迟,喏,你的生辰礼。”
金玉荣面容扭曲的四分五裂,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丧尽天良之人,“老子玩儿命地跑,你竟然拿我的命哄你好弟弟开心?你是人吗?”
秦绝川眼里压根没他这号人,面对他声嘶力竭的控诉也只是当一只蚊子嗡嗡,一巴掌扇到一边去,而后含情脉脉地看着弟弟,“喜欢吗?”
然而秦珏并不怎么领他的情,皱眉捻起书页一角,脱口而出“哪捡的?”
刚被扇到角落的金玉荣愤恨不平地捂着脸爬起来,毫不犹豫地揭了秦绝川的短,“这不是捡的,这是他个臭不要脸的抢来的!”
本想让秦绝川在弟弟面前难堪,谁想这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眉飞色舞的讲述自己为了偷到这本圣籍,如何如何被青阳子提着胡须,抄着扫帚追着打了三条街。
见秦珏沉默不语,秦绝川还以为他感动极了,相当得意地摆摆手,“借花献佛罢了。”
金玉荣幽幽补充,“借个屁,你那是抢花献佛!”
意识到手里的东西确实是个宝贝稀罕物,秦珏终于从失意中提起了点兴致,“原来这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老道士的圣籍,恰巧我前几天还听说青阳子早就死了,还是被你杀的。”
“不错的提议,”秦绝川掂量了一番,“反正我早就想砍了那老道,把他的胡子剥下来做新的拂尘。”
“……”秦珏翻书的手愣住。
秦绝川哈哈一笑,“开玩笑的,看看这本书,你能看到什么?”
秦珏从前虽铺张靡费,东海的白玉珠,冰原山巅的雪莲花,什么没见过,但像这种道家法器却听也没听说过。
闭眼默念了一句兄长教的咒语之后,秦珏睁开眼,但就这一眼,他整个人仿佛石化的雕像,连脸上残存的期待都来不及收回去。
“看到什么了?让我也看看。”说着,秦绝川伸脑袋凑过去看书里写着什么东西。
秦珏猛地一把和上书页,动作之大差点夹了他的鼻子。
秦绝川后怕的摸了摸鼻尖,“怎么了?”
秦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死死捏住书页,心虚问道,“你这书,测得准吗?”
秦绝川拍着胸脯保证,“绝对准!我怎么可能送你什么次货。”
秦珏心又凉了一寸,目光撞上桌上被剑囊包裹仍难掩华光的剑,一看便是一把吹毛利刃。
“我看你这把剑也挺有意思的。”
秦绝川看过去,不大能笑得出来,心道:我的好弟弟,你这意图是不是表现得有点太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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