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这时候走过来,感受到两人僵持的气氛,递上了一个红布塞子的白瓷小药瓶,“岁寒……这……”
“没事的,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这边不用管了。”
德叔点头答是,犹犹豫豫地退下了。
秦珏奇怪于下人对江岁寒的称呼,尽管从前是个下人,现在怎么说也是江家家主,再怎么关系好也跨越不了身份叫他的小名。
江岁寒则不在意地扒开了小药瓶的塞子,“你的手上有挫伤,过来我帮你上药。”
手上的血污洗干净后,秦珏才看清楚虎口和掌心处有暗红透紫的瘀伤,想来是捅秦绝川的那四十八刀由于太过紧张,用力不当造成的。
他摊开手,黑绿色的膏体覆盖上来,一股浓浓的草药臭味呛得他皱眉,不自主心生退缩之意,手刚往后缩了一点点就被捏着指尖拽回去。
“这是乌木斯的根捣成的药膏,虽然有点味道,但是对跌打一类的伤有奇效,涂上之后立即止痛,三日之后瘀血就能散得七七八八。”
江岁寒一看便知对这种伤药了如指掌,不知是挨了多少打才换来久病成良医,想到这里,秦珏没忍住问了一嘴,“你当年为什么要杀那个人?”
“你说施浩?”江岁寒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反问道,“江遇白是怎么跟你说的?”
秦珏回想了一瞬,还未开口,肩膀上的小鹦鹉扯着嗓子大喊:
“谁知道呢,失心疯了的人杀人需要理由吗?我劝你最好离他远一点,指不定那天把你也给掐死了,就那个冒……”
秦珏默默捏住了鸟嘴,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它下一步开口就要骂江岁寒是冒牌货了。
江岁寒不由失笑,那笑声确是极冷的,“原来如此。”
“从前我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现在看来,似有隐情。”
江岁寒涂好药后,慢条斯理地收了药瓶,并不着急为自己反驳什么,颇有几分公道自在人心的气度,“都过去了,是真是假孰是孰非都不重要了,我已叫人布置好了厢房,只是有些仓促,难免有不周到的,更比不上在秦家的时候,万望秦公子多担待。”
“我可以带着我的鸟吗?
“自然可以,秦少爷一切照旧,不必拘束。”
“好,今晚跟你睡。”
江岁寒:……
让你别见外,倒也不必这么不见外。
他刚要开口拒绝,秦珏抢先一步道,“不许说不!这是命令。”
随后跟着下人去洗漱,脱下那套冠礼时穿的祷衣,换上月白色里衣,抱了枕头就往江岁寒的房里跑。
他自小就有缠人的臭毛病,小时候一定要和兄长睡,烦得秦绝川撂挑子出家了,于是秦珏就搬去和父亲母亲一起睡,直到后来被几个狐朋狗友知道了,戳着他的脊梁骨笑了大半年,秦珏痛改前非,连夜搬回了自己的琼台阁,但即使如此,每天晚上都要十来个下人守着。
他有个怪癖,在漆黑安静的环境下反而入睡困难,好似脚踩不到实地,只有感受到身边的人气,这才能找回那么一点踏实感,由于在秦府,没人敢忤逆他,所有人都顺着他的意,以至于这人嫌狗厌的德行一直延续到了二十岁整。
这间房算不得上等,只能说是素雅,绿竹环绕,流水合抱,夜间有风时能听到簌簌的水声,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其余的是堆成山的书籍,因此并不显得空荡荡。
秦珏一走进去浑然没有一点不自在,开始四处溜达,案台上放着数不尽的史书典籍,如今已经丑时有二了,江岁寒仍伏在案前笔耕不缀。
“你先休息吧。”
秦珏尚无困意,摇了摇头,仍踱步打量他房里的一切,里面有一面墙打了柜子,也放着各色书籍,最上面那排一般拿不到,除非搭梯子上去。
只是虽然书页看着有些泛黄,但封面上的鬼画符却莫名眼熟……
江岁寒看他安静下来,只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下笔,“那是你的。”
“我的?我的书怎会在这里?”
以书赠友,我是那等风雅之人吗?秦珏思忖着。
在写完一个完整的段落后,江岁寒搁下笔,抬头,“你忘了,先生罚你抄书,你指使我帮你抄,最后发现实在抄不完,就把所有书塞给了我,说被我偷走了。”
秦珏心虚地挠了挠眉心,别开了目光,“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刚说完,他心头陡然升起一股异样,有点奇怪……
八年前他刚刚入学,学的不过是《千字文》《弟子规》《幼学琼林》这类启蒙书籍,以江岁寒如今的学问和地位,实在不必要还留着多年前的书。
不仅如此,还记得他一直以来的口味偏好,上一个这么奇怪的还是被他捅四十八刀,曝尸荒野的秦绝川。
“……”
他觉得他们之间有点暧昧了。
秦珏背过身,打开那本随身带着的圣籍,念了咒语后,翻开书页,睁眼看见江岁寒头顶的一行字。
[年幼落难于微末,好在品质坚韧,不受催折,最终写下千古名篇,得到皇帝赞赏,借此机会鲤鱼越龙门,此后更是勤勉恭读 ,高中探花,进入翰林院破例行编修一职,又因文采斐然,得太师之女垂青,二人婚后举案齐眉,恩爱不疑,在岳家的帮扶下一路官至宰辅,一生顺遂坦途。]
他闭上眼,差点留下一滴感天动地的热泪。
一整天了,终于让他遇到了一个正常人!先是心怀鬼胎的父母,再是素未相识的变态亲王,再是性情大变的兄长,秦珏只觉得自己多年来的认知都被一次次刷新了。
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江岁寒正经的出奇,预言中连自己的名字都没看到一个,这一定是个好人!他心中断言。
好人本人被盯得心底发毛,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头顶,什么也没有,无奈地回望过去,“秦公子?”
“没事。”秦珏瞬间放下了被那几个神经病逼出来的那么一点戒备之心,现在看江岁寒更是无比顺眼,直接趴在了他对面的案几上,挡住他下笔的纸张,“你第一次杀人什么感觉?”
“……”江岁寒笔尖一顿,扫了他一眼,强调道:“我只杀过那一次。”
说的好像他杀人如麻一样。
秦珏横了他一眼,怪他顾左右而言他,又问了一遍,“什么感觉?”
江岁寒面无表情抽出被他压着的纸张,被烦的没法,勉强敷衍了一句:“解脱吧。”
“为什么?你难道不觉得害怕吗,我杀秦绝川的时候真的很害怕,剑刺进身体后血溅我一身,恶心极了……”
江岁寒看着一脸认真交流杀人经验的秦公子,第一次发现这人原来话这么多。
其实在很久之前他便觉得秦珏的性格是有些反复无常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即便是地位崇高如春城府尹跟他好声好气说话,该怼的还是怼,心情好的时候,就算是下人失手将水泼到他身上,不仅不生气,反而还会叫他回去换衣服。
后来才发现,秦珏做事完全没有逻辑规律可循,全凭心情好坏,而他现在无疑是心情还不错,乐意跟自己说上两句话,这种情况极少,往往是可遇不可求的。
正想着,面前的人声音低了一个度,神神秘秘道,“你今天帮了我,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就当是两相抵消了,你过来。”
江岁寒撩起眼看了他一眼,还是颇为顺从地凑近了一点,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见过程太师吗?”
他口中这位程太师身为两朝元老,地位可谓举足轻重,景成二十八年的考卷便是由他批阅的,江岁寒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半个门生,曾邀请几个考生一同聚过一回,他回想了一瞬,如实回答道,“是有过一面之缘,何来这么一问?”
“那程太师之女,你可见过?”
“不曾。”江岁寒隐约有些猜到他要说什么了,语气跟着冷了两分。
可秦珏从来就不是什么会察言观色的人,仍说着,“程泓璋地位崇高,又向来爱惜人才,恐怕那一次见面就相中了你,若是能搭上他这条船,江大人以后的前程自当不可限量。”
言下之意,要他想办法攀附权贵,当人家的乘龙快婿。
“从前没发现,原来秦公子还有给人当红娘的爱好。”
江岁寒语气带了两分讥诮,不仅没有他想象中的惊喜意外和感激,反而满脸荒谬,“我想你是真的累了。”
“你去哪?”秦珏有些意外。
“书房,”江岁寒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若愿意在这睡,我便给你腾位置,早些休息吧。”
话罢起身,作势要走。
秦珏一巴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狼毫滴落一朵黑色的墨花,正砸在江岁寒的指尖,秦珏另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气道,“我是你的恩人,这就是你对待恩人的态度吗?”
“……”
此时此刻,江岁寒似乎明白了秦绝川当年为什么抛下荣华富贵,执意要遁入空门。
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找片耗子药把这人给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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