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藕花

时至今日,江岁寒还记得第一次见秦珏的时候,那是个风高日盛,碧浪连天的季节。

景成十九年夏,烈日在层云中游走,天跟着阴一阵晴一阵,光在曲水廊亭勾起的檐角遮蔽下投下一片阴影,仍亮得叫人不敢抬眼,江岁寒半睁着眼,端着茶点迈进长廊。

廊亭建立于淮水之上,被藕花包围,花叶能有半人那么高,衣角拂过绿荷,淮河初夏的热风裹着清香扑在他的脸上,他没有观赏的闲心,只埋着头往前走,沿着长廊越往里走就越热闹,是江遇白的声音,还有十几个仆从围着两个人嬉笑玩闹。

除了江家人外,还有一个从前没见过的身影,这人面对着淮水,只留一个藕花映衬的剪影,过盛的天光模糊了他的背影,镀了一圈朦胧的光晕,连风都好似格外眷顾他,吹到他跟前温柔了几分,发丝也在光晕里轻轻飞扬。

那时候恰逢秦绝川离开秦家上临川仙府修行,这件事在春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秦珏可想而知心情奇差,被江遇白生拉硬拽才肯跨出房间一步,此刻正兴致缺缺地支着脸颊,任何事都难以叫他再提起兴趣,对身边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江遇白更是爱搭不理。

江遇白平日里傲得跟只孔雀似的,江岁寒头一回见他这副低姿态,不免诧异。

他的到来可算是给词穷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江大公子递了一个话头,看了江岁寒一眼后,露出一丝恶意的笑,对秦珏道,“说起来,我最近倒发现了个不错的乐子。”

秦珏依旧不搭一眼:“讲。”

江遇白朝他招手,“你过来。”

江岁寒低着头朝二人又迈进了两步,像一个物件一样将自己展示出去。

“站的那么远做什么,过来,让秦公子看清楚点,”江遇白扳过他的肩,按着跪在秦珏跟前,嬉笑道:“你看看这人,是不是跟你一个死样。”

这话毫不意外地惹到了秦珏,秦珏也毫不意外地一脚踹在了江遇白屁股上,“滚。”

江遇白哈哈一笑,原地不动挨了他轻飘飘的一脚,“开个玩笑,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将这个乐子借给你玩两天,这人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怎么打骂也不吭一声的,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直到这时候秦珏才正眼看向江岁寒。

那一年,秦珏才十二岁,脸上带着十足的稚气,漂亮得连满池的含苞带露的荷花都能压下去,淡漠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身上,却重逾千斤,他没有接江遇白的话,片刻后问,“你叫什么?”

“小人岁寒。”

江岁寒早就习惯了周遭一切嘲弄戏谑,对此他没有余力感到耻辱愤懑,更多的只有空泛和麻木,倘若秦珏那时候大肆嘲讽他的身世,对他身上流淌的脏血感到恶心,他会把秦珏与江遇白归为一类人,而自己心中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波澜,他想。

秦珏从身旁仆从手里抽过两支仔细剃过倒刺,还带着花瓣的莲蓬,递给江岁寒,“给我送到马车上去。”

江岁寒抬眼,平静中还有些意外。

秦珏将他支出去就可以暂时避免江遇白的言语羞辱和即将到来的拳打脚踢,他竟是在帮他?

也是因此,江岁寒这才意识到,原来他的难堪和故作风轻云淡在对方眼里根本就无处遁形,相比羞辱打骂,他更讨厌这种被人同情和施舍的感觉。

后来无数次回想起来,他对秦珏的恨,恐怕是从那时候便埋下了种子。

原本在一旁剥莲子的江遇白看秦珏站起身,顿时也坐不住了,急急上前追问,“现在就要走吗?”

秦珏“嗯”了一声,“日头太大。”

“那我叫人搬几缸冰过来搁着。”

“……我累了。”秦珏思考了一会又找了个借口。

“我早叫人将厢房备好了,跟你的琼玉阁一个布置,没有不适应的,”说完看着秦珏又要开口,又截了他的话,“菜也上好了,随时可以移步正厅,要是想去酒楼也可以,天香楼怎么样?”

自认算无遗策地将所有路都堵上,江遇白势在必得地看向秦珏,但秦珏缄默了一会,只丢下一句“你吵死了”,借口也懒得找了,转身就走。

待他走后,江遇白脸上的嬉笑瞬间消散,看向江岁寒的眼神带着十足的探究和敌视,好似一条受到威胁的毒蛇。

只是随口被问了一声名字,也不知是怎么就踩到他的痛脚了,自那以后江遇白便对江岁寒的态度急转直下,由从前的轻蔑演变为厌恶,甚至故意当着秦珏的面对他百般羞辱。

只是后来秦珏再也没有出手搭救,更没有多看他一眼。

江遇白一次次试探,直到确定了秦珏真的没有对这个低贱的乐子另眼相待,之前也只是单纯的一时兴起,这才安了安心。

之后没玩几天便玩腻了,也就放过了江岁寒,再没有叫他出来侍奉过。

江遇白喜欢秦珏。

这件事江岁寒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有时候连他自己想起来也觉得荒谬可笑,江遇白其人向来眼高于顶,时常轻贱他鄙薄他,却也会因为另一个人而嫉妒他。

更可笑的是,江遇白放在心尖上的人在危难之时根本没有想起他,反而是几经波折落到了自己手里,真可谓世事无常,想到这里,江岁寒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冷笑。

另一边,秦珏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异样,拿起玉箸尝了两口便皱眉停下了动作,心生疑窦。

蟹用花雕烹过,鹌鹑用火腿海米文火煨足了火候,鲥鱼灌了高汤提味,清酒里也放了兰花和青梅,确实都是他从前的口味。

但江岁寒怎么会清楚?他们早年反目,后来也素无交际,还远远称不上一句熟悉,他不该知道这些。

江岁寒心中似有一张明镜,这时候很恰巧地开口,“秦公子忘了,我从前伺候你用过饭。”

秦珏偏头,这才注意到江岁寒方才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没有落座,可向来只有下人才会这般侍奉,如今两人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江岁寒成了江家家主,而他却不再是秦家二少爷。

“是吗?”秦珏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值得被秦公子记住。”江岁寒淡淡道。

秦珏看他的眼神带了两分钦佩与深意,他好像明白江岁寒做了什么能让江家二老回心转意,一般人面对这般低姿态又毫无野心的人也会不自然地放低戒备。

可就是因为这样,秦珏更觉得这人不简单,偏见不是一时半刻能消散的,心防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卸下来的。

“抱歉,”江岁寒指了指他的手,“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先带你去洗一下。”

秦珏顺着话摊开手,上面却有一片晕开的血污,换作从前,上边沾染了一点尘埃他都吃不下饭,刚才居然一直没有注意到。

回想短短一日里的变故和挣扎,绷了一天的弦,随着这一刻彻底断了,望着双手的眼神竟有些委屈和失魂落魄。

江岁寒立刻宽慰他,“没事,我即刻带你去洗。”

秦珏自幼被伺候长大,根本不能理解自己洗手应该怎么做,双手插进水里就不动了。

好在江岁寒足够自觉,也没让他久等,立刻仔仔细细的替他将血迹和污泥擦干净。

四周的烛光为水面映上一层浅金,两双手浸没在水里,荡起了层层水纹,颇有几分缠绵暧昧的意味。

江岁寒看见一旁染了血的银剑,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问,“这是秦绝川的剑?”

秦珏“嗯”了一声,不大乐意提起。

江岁寒嘴角莫名扬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由于这表情在他脸上太少见了,秦珏立刻捕捉到了,问道,“你笑什么?”

“笑秦公子跟我一样了,”江岁寒从前从不曾抬头看过他,此刻却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实话,你当年疏远我根本不是因为我取代了江遇白的位置,更多的是看见我杀了人吧?”

跟刚才千依百顺的态度比起来,他现在明显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秦珏警觉地抽回手,被迫回视他的目光,隐约间好像看到假山后面那双猩红的眼。

“我就是杀了秦绝川又怎样?你现在要来审判我吗?”秦珏反应有点过激,像只浑身炸毛,满眼警惕的野猫,遇到危险大声朝敌人示威,力求让自己看上去更强势一些,但那双秋水般潋滟的眼里总是流露出几分色厉内荏的意味。

“说不上,”江岁寒摇了摇头,面色冷淡如常,“我只是心里很高兴。”

说是高兴,可他这副样子哪里看得出一点情绪,秦珏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后话。

“秦公子,”江岁寒嘴角的笑意浅淡得好似幻觉,“你从前因我手上沾了鲜血而疏远我,可我们最终还是成了一类人。”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