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宅子原本是先皇随着那块匾牌一同赐下的,原叫菡萏园,江老爷死后,便划分到我名下,只是许久无人居住,风吹雨淋得有些破败,最近张罗着翻新,隔间没有扫到,有些蛛丝灰尘,秦少爷暂且将就一下。”
秦珏默默听着,他从前时常以那块调换真假的御赐牌匾讽刺江岁寒,以为这也是他的隐痛,没想到对方大大方方提起来,反而显得他小人之心了。
大概八年前,先皇缠绵病榻,百无聊赖之下读起了民间收录的诗集,里头多是一些中规中矩的凡杂之物,半天提不起兴趣,唯独一首《疏林赋》行诗落拓不羁,雄奇飘逸,看得老皇帝当即坐起来,连声称赞,问底下人是出自谁人之手。
底下人立刻答道,“是春城江家大公子手底下的一个侍从,名叫岁寒。”
皇帝大手一挥,赐予牌匾褒奖,盛赞此子绝非池中物,然而年纪大了,耳目不甚清明,竟将归属写成了江家大公子。
江家大公子本名江遇白。
本来江家是可以贪下这块御赐牌匾的,再借坡下驴,让人以为《疏林赋》是江遇白写的,再让岁寒成为大少爷的代笔,博得圣上青睐,江家就此飞黄腾达。
但奈何圣旨上在江家大公子的名头上又加了个江岁寒三字,若是这么干了便是欺君罔上。
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永远不会犯错,就是皇帝,特别是年轻时政绩突出,老了却昏聩到听不进任何逆言的皇帝。
无法,江家只好如圣旨所说,让岁寒顶替江遇白成为江家大公子,但他也确实争气,学业有成,孝顺父母,礼待下人,连重视血脉的江老爷也隐隐动摇,觉得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尽管对外一直号称父子,后来又多此一举地改了户籍,在祠堂举行了一个认亲仪式,正式接纳他为江家大公子,死前一直有要把祖业传给他的意思。
在此对比之下,江遇白平白被取代,被比较,被唱衰,自是愤懑不平,作为狐朋狗友的秦珏在他的辱骂抱怨声里,自然将江岁寒列为头等恶人,处处鄙薄怠慢。
但此刻,也是这个头等的恶人将他推进隔间,“我现在必须过去一趟,待会外面有任何动静都不可以出来。”
秦珏琢磨着开口,对方已经先一步按下机关,石门缓缓关闭,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一步步走远。
直到完全落下,他这才将过度紧张而绷紧的身体放松了些,注意到手里还有一盏油灯,是江岁寒临走前塞给他的,他知道他怕完全漆黑的环境。
借着昏黄的灯光,秦珏这才看见手里除了早已干涸的血迹,还有墨痕,是江岁寒手里的那根狼毫不小心沾上的。
一时间,心乱如麻。
其实要说起来,他和江岁寒并不是一开始就水火不容的。
他和江遇白的关系不错,是自幼玩到大的死党,江遇白有两个随身侍从,其中一个便是岁寒,那时的他还不姓江,秦珏向来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之所以会对他有点印象,是因为这人简直沉默得出奇。
秦珏第一次见这人就被惊着了。
他脸上总是笼罩着一股沉郁之色,死气沉沉得压根不像活人,更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总是垂着眼皮,问一句便答一句,除此之外,几乎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秦珏恶趣味上来了,想激起他的一丝波澜,于是朝他脚下扔茶杯,指使小鹦鹉骂他,亦或是提着他的嘴角强迫他笑,但江岁寒始终无动于衷,默默后退一步,无声拒绝道:“秦公子。”
但有时欺负得狠了,秦珏也会破天荒的冒出那么一点愧疚之心,看见他衣服破了,或者身上有伤痕,就会叫人抓一把金叶子丢他脚下,嘴上刻薄不减,“回去换身衣服过来,少来辱了我的眼睛。”
所以尽管秦珏为人骄横,出手又确实阔绰,岁寒每每见了他还是会停下来问好。
如果一直保持这种关系,倒也不错,变故便在一次去江家的宴会上,彼时江老爷的第十八房妾室生了个儿子,秦珏和父母受邀前去。
宴席未半,秦珏坐不住了,一个人溜到花园散心,却意外看见假山后面有两个人影,衣服窸窸窣窣的,但没发出声音,他心道不好,撞上人家幽会了,正要改路离开,却听见身后那人嘶哑地喊出一声,“救……”
秦珏回头,却看见一道身影脱力砸到地面上,一双猩红充血的眼睛,死不瞑目的盯着他,竟俨然是江遇白身边的另一个侍从,叫施浩的。。
他吓得倒退三步,立刻喊来不远处宴席上的守卫,在众人的围观下,杀人凶手这才缓缓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冷淡从容一如往常,只是更添了两分杀戾之气。
秦珏不可置信,“是你?”
岁寒第一次主动开口,“为什么不能是我?还是说你们觉得像我这种人,无论怎么欺辱践踏都不能反抗?”
秦珏一时哑口无言。
后来江老爷大怒,盛宴之上,当众杀人,简直是个无法无天的恶奴,遂叫人将他扣下,即刻绞死。
所有人都觉得他死定了,好巧不巧,圣旨来了,说是皇帝偶然读到江大公子的诗,十分欣赏,特赐牌匾一副,房庄百金,以示嘉奖。
江家人顿时欣喜若狂,什么儿子满月,当众杀人,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簇拥着江遇白正要跪下谢恩,却见牌匾上的落款明明白白写着江岁寒的名字。
江老爷一愣,问大太监,“大人,可我大儿名叫江遇白……”
尖嘴猴腮的老太监打断他,“圣上的话是天命,对也是对,错也是对,你可明白啊?”
江老爷连声告罪,“……是是是,多谢大人提点。”
就这样,江岁寒不仅保下了一条命,还直摇身一变成了江家大公子,还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讨好了原本对他恨之入骨的江家二老,将江遇白衬托得毫无存在感。
秦珏也同样受到波及,常常被拿出来和江岁寒比较,因此二人对他的态度是一万个抵触和讽刺。
如今好了,栽到他手里了,该想想再用什么态度对待他了。
秦珏苦闷得托着头,暗自纠结,正这时,烛焰稍稍晃动了一下,石门重又开启,他抬头向外看去。
江岁寒伸手要拉他出来,但秦珏并未将手递给他,仍定定地看过来,也不愿意主动开口说一句话。
他以为是对方等太久,不开心了。
“久等了,外边已经摆平了,出来吧,里边潮气太重,不适合久待。”
“你应当恨我,把我交给官兵,看着我被人带走,高兴得直鼓掌才是,还是说你更愿意看我落魄的样子?”
江岁寒一怔,有些琢磨明白他不愿意出来的原因,索性掀了衣袍,席地而坐。
“有些事,想必秦公子自己都忘了。”
“景和三年,母亲病故,阿姐为了扶养我,只能继承了母亲的衣钵,成了秦楼里的一名歌姬,原本只是卖艺,最终因为形势所迫……趟了浑水,她后来遇见一个真心相爱之人,是个渔夫,为了拿回阿姐的卖身契,他没日没夜地赶海,而我进了江家。”
“去之前我听人说江遇白虽然暴戾乖张,但好在出手还算阔绰,而当时我最缺的就是钱,只要十八个金株就够了,但后来被江遇白知道了这事,他变着法地辱骂母亲和阿姐,故意大赏了所有人,除了我,还克扣我原本的工钱。”
“我想着就算去码头当不值钱的苦力,迟早也能挣到了这十八金株,不会像现在这般毫无指望,我后悔了,想离开江家重新找事做,但江遇白没打算就这样放过我,在卖身契上设了陷阱,我要赎身还需要整整一百金株。”
“原本十八变成了一百一十八,我再见到阿姐时,她身上都是淤青,却还抱着我受伤的手臂不住地哭,我在想,我这辈子要被这十八金株困住了,但你偏偏往我脚下丢了三个金锭。”
“可能对你来说连喂鹦鹉的饲料都买不到,但对我来说却能干很多事,譬如给阿姐赎了身,治好了每到冬日就会复发的咳疾,给他们举行新婚,盖了一间带院子的土房,喂了几只鸡,几只羊,姐夫不用卖命去危险的海域打渔,他们有几亩良田,种一些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我,也不用为了钱忍受江遇白的拳打脚踢。”
“所以不管怎么样,我始终是感谢你的,即便你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是去得的,更不用提危难之时帮你一把。”
这是他听过江岁寒说过最多的话,震撼到说不出话,他抬眼警惕地盯着江岁寒,数日来的变故叫他不敢不防备。
江岁寒毫不避讳地让他打量,神色坦然从容,不急不缓地等着。
秦珏最终低下头,掩饰眼里的复杂之色,一只手再度伸到自己面前,“出来吧,奔波流离了一天,应该也累了,我叫德叔准备了些菜,听说是你从前喜欢的,不知道你现在口味是否照旧。”
一番肺腑之言下来,这才哄得他肯赏脸将手搭上去,秦珏蹲的腿有些麻,起来的动作有些颤抖,但不忘叮嘱,“银鲥鱼要无刺的,紫蟹要剃好的,对了,我的鸟也差不多饿了,他只吃七成熟的青麦。”
“是。”江岁寒将他扶出来后也不曾撤手,依旧如同伺候主人般。
主动替他布菜,看着秦珏开始用餐之后,江岁寒才得了片刻清闲,德叔见状也将鸟食放在一边,想凑近耳语两句,却被江岁寒抬手阻止。
他看了一眼秦珏,拉着德叔往里面又踱了两步这才松开手。
德叔再度附耳小心压下声音,“地牢的工程要启动吗,刚停一天,现在要拾起来也容易。”
江岁寒点点头,刚才说了过于多的话,以至于他现在连一个气音都懒得发出来,片刻之后想了想,觉得不妥,补了句,“有没有不伤人的镣铐,软一点的?免得他自尽了,否则岂不是太没意思了。”
“软缚倒是有的,就是可能不太结实。”
江岁寒沉吟不语,又道,“往后再议,不急于一时。”
开始的小江:免得他自尽了(冷漠
后来的小江:可怜可怜我吧(狗狗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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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菡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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