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晦暗,灰蒙蒙地笼罩四野,如蒙上一层濡湿的纱。雨方歇,雾气浓重,洇得整个世界都模糊不清。
乱葬岗,遗骸枕藉,腐尸遍野。空气弥漫着泥腥与腐臭。
连战几日,她几夜未合眼。
安许宁眸色涣散,四肢软垂,拖着沉重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残骸与腐尸间踉跄,可每一次喘气几乎都扯着身子下伏沉坠。
“头……好沉……好沉……”
她动了动干涩起皮的双唇,她依稀记得,她来这是来收尸的……
她垂首,竭力辨认脚下每一句腐尸,视线却模糊不清眸中生出重重虚影。
然,重影叠生之际,一脚绊上白骨,身子一软,趔趄着向横躺腐尸栽去。
眼瞧将正入那腐尸怀中,她慌忙伸手去撑。
“嘶——”
用力过猛,她掌心磨破,涨来传来一阵钻心的锐痛,蔓延至全身,她清醒一瞬。可身心力竭,单只支地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她勉力抬起擦伤的手,尚未看清伤势,却在回眸的刹那——脖颈骤然一紧。
一双枯槁如树枝、冰冷如铁箍的手,已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诈……炸尸了……?
她对上一张狰狞扭曲的脸,那双空洞的眼窝下,干裂的嘴唇正向上扯起,凝固成一个毫无生气的诡笑。
霎时间,安许宁瞳孔骤缩,浑身的血液似在瞬间凝固。
安许宁瞳孔骤缩,血液似瞬间凝固。窒息感如潮涌至,喉骨咯咯作响。她张口却无声,挣扎却无力,肺腑如焚,视线渐渐模糊。
她抬手想去撕扯,想去反抗,可四肢软得如同浸透了水,所有的动作都变成无意识的抽搐。
她视线再次开始晃动、模糊,那张诡笑的脸在清雾中分裂又重合。
窒息感复又充斥周声,双耳嗡鸣不绝。
就在意识即将湮灭时,几张陌生面孔闯进残存的视野,怨声厉喝破空而来:
“别就这么让她痛快的死了!”
在她视线即将湮灭的一刹,几张陌生面孔闯进残存的视野。
“快!趁药效还在!把她捆了!”
药?是……是形魂散……
她紧蹙的眉头微微一颤,终于明白自己缘何如此不堪。
然,在意识消亡片刻,她骤然感觉四肢一紧。
最终,那最后一点光影在她涣散的瞳仁中彻底熄灭。
再度恢复意识,已是子初二刻,夜色沉凝,月影重云。
她方艰难掀起眼帘,一掬冰水便迎面泼来,刺骨寒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混沌。
“臭娘们!老子本从不打女人!可你害死了老子多少弟兄!”
“将军英明!抓一敌国难民,绑了他一家老小,那难民便为将军马首是瞻了!”
“是啊,那小子也真有胆儿,给他个形魂散,让他给自个圣女下药!竟成了!”
闻言,安许宁眸色一沉,晃神间,眼前又浮现那日情形。
一老翁瘸着腿匍匐至军营,言辞恳切的哀求她救一老小。她应许时,喝了老翁盏的茶作为回报。
三日后,还未救得他的亲人,他的死讯传来,他死在了乱葬岗,她心中有愧,便欲为其收尸。
“不过那老头子也真是傻!瞧不出这套!天真以为,他下了药,咱真就会放了他们一家老小哈哈哈哈!”
“还死活跑回来,熟不知他们横竖都是一死!把人一杀,乱葬岗一扔!消息一传!鱼儿就上钩了!哈哈哈哈哈哈!”
恣意的狂笑在营帐中回荡,每一字、每一句都似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安许宁的心口。
她指节攥得发白,下意识欲探向腰间佩剑——却只换来铁链与木架沉闷的撞击声。她四肢早已被死死缚在十字木架上,动弹不得半分。
木架前,堆着一簇干柴。
“一群畜生!”她红着眼眶,切齿痛骂道。
夜中霎时寂然,继而爆出更烈的嗤笑。
“畜生?你们祈国屡犯我境,屠我边民之时,可曾想过‘畜生’二字?老夫不过就处置一户细作,你个娘们便在此叫嚣!莫非只有你祈国子民的性命金贵,我边疆百姓将士就死不足惜?”
安许宁蓦然怔住,唇齿半启,却无言以对。双眸中的神采渐渐消散,只剩一片空洞的茫然。
如此说来……我倒更像畜生……
晃神间,消魂散的药效再次袭来。
她脑中再度混乱,耳中浮音不断。
“你是一国圣女,就该为国奋战,夺萤石,以盈国之战力!”
“嫣儿!你的使命,就是替为父夺得萤石!”
“嫣儿!为母只希望……你做你自己便好,你父皇的执念不应该成为你的心魔,困你一生……”
“嫣儿……”
……
“父皇……母后……”安许宁无意识地喃。
她奋力摇头,试图驱散这些纠缠的声音,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借这片刻的锐痛,维系着将散的清明,却不过是强弩之末。
“将军!快!点火!烧了她!”
“烧了她!”
一声令下,火把掷入柴堆。烈焰倏然腾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火势瞬间蔓延,几星火点迸发于安许宁衣裙,朱色裙摆须臾间火花四溅。
炙热的热浪灼烤着安许宁每一寸肤,灼烧的疼痛使其涣散的眸子变得透亮,她意识逐渐回笼,可眼前景象逐渐模糊,开始扭曲,变形。
“咻咻咻——”一阵妖风从后背袭来,霎时她脊背寒意不止,她闻风声望去,可回眸间,所有原先绑她的人都淡然无存。
消……消失……了?
愣神间双耳萦绕着尖锐的嘶吼,
“是你……害死了我……”
“是你害死了我们!是你害死了我们!”
阴风止不住的呼啸。
四周隐隐绰绰地浮现出许多残魂,随阴风飘荡着,青面獠牙,七窍流血。
安许宁珀色眸子止不住的颤抖,额际细汗一层又一层。
额间的花纹,染着细珠,嫣红透亮,甚至泛着紫光。
她呼吸错乱,愧疚,无措,恐惧,无力,润湿了她的眸子。
又是一阵刺骨的妖风,它们飘忽着围拢,下一瞬,所有鬼影猛地朝她脸上扑来。
“都是你!害死了我们!”嘶哑的哀怨,盘踞脑海。
她呼吸急促,四肢失控地开始颤抖,难以遏止地哽咽着。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她埋头,痛苦地呻吟着。
可尖锐的哀嚎徒增不削,她奋力挣脱着枷锁,却终是因中了消魂散,力道不足。
火势还在蔓延着,她的神识逐渐奔溃,瓦解,可眉心红纹兀自泛着紫光,俄顷,猛地迸出一团黑雾,冲散了怨魂。
怨魂冲散之际,一阵沙风如雨挥下,须臾间熄了火势。
风沙萦绕周身,暖意渐生。她费力抬眼,一抹黑影映入朦胧视野。
“好……暖……好暖……”她无意识,微启着唇齿,费力抬眸却瞧不真切。
她蹙着双眉,瞧不清楚。只有模糊的轮廓。
他广袖轻拂,指节在昏光下泛出冷玉般的苍白。只见指尖微动,一缕流沙便自袖间萦绕而出,围绕着那团无缠头的黑雾,随即袖风一扫,黑雾如烟消散,恍若从未存在。
他旋即俯身,指尖轻触铁铐,锁链应声而落。
束缚既除,她顿觉周身气力一空,仿佛被抽去筋骨般,软软地向前跌去。正入他怀。
她神思涣散,迷迷糊糊,竟昏睡过去。
………
“公主!公主——”
嘈杂的呼唤划破死寂,将她从混沌中惊醒。
天光微露,映照出乱葬岗的轮廓。
乱葬岗,她与腐尸共枕一夜。
她蓦地坐起,重叩额际,环顾四周——目光触及身旁那具腐尸熟悉的狰狞面容时,骤然凝固。
死了?那昨夜扼住我咽喉的……难道是幻象?
“公主在此!”
远处的呼喊再度拉回她的神思。她方欲起身,一阵撕裂般的痛楚陡然袭来。垂眸望去,皙白的脚腕上赫然几道深重勒痕,鲜血正自创口蜿蜒而下。
有……有伤……不是幻觉。
她豁然抬首,四顾张望——除了搜寻她的渚国士兵与横陈的尸身,并无那抹黑影。
继而,她指尖轻抚眉心,触感如常,并无异样……
忽地,她神色一紧,素手急探向腰间——直到触及锦囊中那枚熟悉的凸起,紧绷的心神方才稍稍一缓。
萤石尚在。
可当她回眸,再度对上身旁腐尸那狰狞的面容时,昨夜怨魂的哀嚎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凄厉不绝。
她痛恨地攥紧锦囊,似要将其碾碎,指节寸寸发白,直至泛青。
眸中惊悸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仿佛某种蛰伏已久,做什么了决定。
她要为哀魂申冤,要萤石绝世!
鸿蒙神父开世之初,定万虚为妖、冥、人、魔四境。妖界诡谲,藏于幽暗;冥界死寂,执掌轮回;魔界执掌混沌,砺心破序;人界纷繁,王朝迭起。妖界为尊,冥界次之,人界为下,魔界为卑。
女娲补天之际,鸿蒙神父不顾天道,与万妖之首尘妖之女相恋,诞下子嗣。此举逆乱纲常,为天地所不容。神父遂自毁神力以正法则,唯留一荧石予其血脉,以寄慈念。此石蕴藏创世本源,得之者可窥宇宙玄机,甚而重定乾坤。
荧石之能,四界觊觎:
妖界得之,可重铸万妖之源,化身洪荒之主;
冥界得之,可逆转生死,补全轮回,重塑肉身;
人界得之,可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魔界得之,可归寂万法,重开混沌。
然妖王之女为护亲子,携荧石叛逃妖境,自此绝迹寰宇,音讯渺茫。
然贪欲终使人疯癫狂妄,此般神力,绝非恩赐,实为永劫。
由是,四界战火燎原,再无净土。
冥法共妖术撕裂苍穹,铁骑与阴兵蹂躏大地。英雄与魔头于乱世中崛起又陨落,情义与背叛在权欲下交织。那荧荧之光,既是通天之梯,亦为浸血诅咒。在此席卷天地之浩劫中,无人可独善其身,唯能于力量漩涡中挣扎求存,或……投身其中,成为新的传说。
而这安许宁与苏罹忧,便是传说之始。
以人界纪年,渚国德顺开国初期,荧石再度现世,**重燃,四境骚动不休,终酿骇人听闻的“戈壁之战”。
人界,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千里沃野尽化焦土,王朝气运为之崩摧。
妖界,虽执尊位,亦难逃反噬,古妖血脉凋零,祖地灵脉枯竭,昔日辉煌如月之恒,今却渐次倾颓。
冥界,轮回井溢,阴阳逆乱,亡魂哀嚎不得往生,秩序基石摇摇欲坠。
魔界,虽处至卑,然乱中取势,借杀戮与绝望滋养本源,混沌暗流汹涌,静待重开天地之机。
萤石受创,自此四分五裂,散落四境。
妖、冥、人、魔各界,虽皆有得碎片者,然其神力因破碎而大减,不复往昔之威。
戈壁一役后,四境疮痍,皆需喘息,遂维持了二十余载表面太平。
然和平之下,暗流汹涌,各境之内纷争不断,内乱四起,尤以人界为甚。诸国帝王枭雄,皆欲集萤石碎片之力,席卷天下,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由是烽烟再起,战祸连绵。
人界之中,尤以渚、祈两国势力为大,表面借细故争端相互问罪,实则不过以此为幌,意在挑起战端,争夺那散落于乱世之中的萤石碎片。
安许宁,渚国德顺帝之女,封号安宁。年十六被立为圣女,奉命守护萤石。
至二十岁行及笄之礼时,渚、祈战事骤起。渚国初借萤石之力,屡传捷报。然德顺帝贪胜不知止,不恤民力,大肆征兵征税,百姓困苦流离。安许宁目睹生灵涂炭,深恨萤石之祸,遂将其暗藏,对外伪称失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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