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断臂膀

前一刻,她还是威震四境、受诸国敬仰的渚国圣女;

后一刻,她却为寻萤石,孤身潜入敌国祈境,隐姓埋名,沦为家道中落的商贾之女,许安宁。

短短数日,翻天覆地。

为在泥泞中求生,更为暗中织就搜寻之网,她不得不委身花楼,堕入风尘。

昔日睥睨四方的圣女,而今收起一身傲骨,学会低眉顺目,在觥筹交错间强颜欢笑,于轻贱目光中仰人鼻息。

仲冬望日,月盈。

钦天监监正道:十五月盈,祥瑞之兆,天赐吉日,应盛张酒馔,广备宴飨,天家偏听,故除今日禁宵,官家百姓,广设筵席,举家同庆。

抱月楼内,华灯琳琅,丝竹渐起,舞女勾魂,脂粉扰心,酒香迷人。

宾客持樽对谈,笑语喧阗。首层中庭,朱色华毯铺地,妓女含笑间,一曲《霓裳》骤起。

弦音时急时缓,妓女们罗袖垂地,纤腰扭动,足尖随音律起点含合。舞妓群中,主舞半敛薄金丝纱,及弦急之际,提裙起跃,如月下海棠,一瞥惊鸿。

朱阁之内,笙歌伴月,来人皆暂卸尘劳,纵情于月曲红尘,浑然不知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

曲半近歇之际,弦音如急急骤雨,哗然而下,主舞顿时警觉,须臾之间,却又换副脸皮,媚笑徐步至众舞女前方。旋身甩纱袖,如流动的云幔。

主舞旋身之时,亦飘动着视线,待弦音尽绝之际,视线恰与楼角一男子对上。

他是祈国,闻风散胆的二皇子,苏离忧。

男子挂笑含头,悠悠瞟向人群中的一大腹便便的酒客,主舞心领神会。

就是现在,主舞徐徐抬袖,悄然置于发髻后方,拔出一银簪,在琴音绝迹之时,奋力向外摔袖,银簪似箭,琴音落地之际,银簪入肉,台下一人“碰”的一声陡然倒地。

宾客初时先怔立着,直至那人胸间血珠汨汩涌出,染透锦袍,方才惊慌喊叫,轰然四散。

主舞依旧保持着摔袖之姿,指尖银簪冷意还未消散。

“好!好!好!”角落男子拍手叫好,踱步至主舞身前。

一声叫好,竟也镇住了场子。

“许姑娘,不仅舞身似柔碟,且举手投足皆藏巧劲,苏某钦佩不以啊!”那男子一袭灰袍,鼓手上前,笑意泛至眉梢。

“大殿下言重,方才不过是民女运气好罢了。”安许宁折腰颔首,故作温婉道,实则心里暗自腹诽。

安许心中知晓,这局既是做与戾要梦离的,亦是做与她的。这苏离忧定是想借此局探查自己的身份虚实罢了。

腹黑就是腹黑,捕风捉影惯了,整日杯弓蛇影 ,脑子里全是猜忌,刚才一甩,习武之人定早能猜出实力多少,还在试探呢。

想必邀我演这一出戏,明着是让我报恩,暗着应是借此机会探我实力虚实罢了。

安许宁兀自揣测。

谈笑之间,倒地之人正扑腾着身子,抬手欲拔去胸中的银簪。

刚欲拔出 ,霎时,便被那男子一脚提了回去,倒地之人闷哼一声,愤恨道:

“你们为和……在光天化日之下残害良民!”

“不……不怕遭……报应吗!”

话毕,其干咳一声,鲜血从口直出。

喝,还装呢!

安许宁暗骂着。

这明眼人知道其中玄机,知晓这不过是只披着人皮的妖,可这花楼却尽是些热心肠的蠢人。

不怕人蠢却怕人蠢还热心。

“是啊!你怎可无故害人呢!”一宾客起哄道。

“是啊!咱们报官吧!”

孤掌难鸣,群掌轰耳,众人纷纷起哄。

那男子收起笑意,视线定向安许宁,不停使着眼色。

又想使唤我?安许宁暗自怨念,没门。

安许宁干站一旁,装傻充愣,整理着情绪,泪眼婆娑望着他,好一副怜惜姿态。

苏离忧见状,指节在袖中暗暗攥紧,面上却依旧带着三分笑意。

转向起哄的宾客:

“报官?你们报得明白?”苏离忧冷笑一声,虽面带笑意,眉眼间却冷戾无笔。

宾客被问得发懵,也被这气势镇住,此时,方有眼尖之人道:

“玉……玉牌,他是大…大殿下!”

“啊…大…大殿下!”

……

众人惊呼着。

“还不快滚!”苏离忧怒喝道。

须臾之间,宾客皆落荒而逃。

台上,舞们哆索着身子,兢兢战战着。

“你们也去外头逛逛吧。”安许宁抹了抹泪,扭身轻轻安抚着。

“嗯…”

舞女们提起裙角,绕过倒地之人慌忙而逃。

见状,倒地之人也不装了,狂笑道:

“苏罹忧,你好狠的心!”

“休提旁人狠心,你皮了张人皮装作良善,夜黑之时,吸人阳寿,有些甚至是刚刚束发的孩童,却日渐枯槁,最后衰退而亡,此等行径,堪比狼财!”

安许宁攥紧拳头,胸口剧烈起伏,语气里满是愤恨与鄙夷。

“小娘们,有你说话的份?”

话语落地,一黑雾猛携带寒意向安许宁袭来,顿时,苏罹忧面色一惊,藏匿袖间的手悄然抬起,黄沙骤聚一团,刚欲挥手替她挡过此劫,不曾想安许宁却在自个瞳孔骤缩之际,灵活躲过。

苏离忧默默收回手,莞尔一笑,却不易察觉。

黑雾随着安许宁的裙曳掠过,撞在身后的柱子上,烟消云散。

倒地之人见状,甚是愤恨,怒言道:

“苏离忧,你真敢杀我?”

闻言,苏离忧半蹲着身子,指节在他脸上滑动着,似在怜惜,又似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怎么不敢?”他将脸凑向梦离的耳边,似笑非笑。

安许宁狐疑看着,正欲说些什么,却发觉那人早一咽了气,继而化做血雾消散。

“死…死了?”安许宁愣在原地,呼吸都慢了半拍。

苏离忧起身,掸了掸衣袍边上灰,笑染眉梢,轻描淡写道:

“嗯。”

杀鸡尚需砺刃,未及讯问便将其诛杀,莫非是怕他吐露实情,欲杀人灭口?

安许宁沉思片刻,继而凑向前,试探问道:

“我……杀的?”

闻言,苏离忧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带着几分浪荡,又藏着丝说不清的意味。他缓步逼近,直至与安许宁近在咫尺,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便漫进她鼻尖。安许宁心头一紧,猛地偏头想拉开距离,手腕却被他先一步扣住,另一只手轻轻捻住她的下巴,指腹带着微凉的触感,缓缓摩挲着她的下颌线。

“躲什么?”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笑意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安许宁被迫抬眸,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那眼底映着她的身影,却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半分心思。

安许宁回过神,猛地一退,方才摆脱束缚。

“大殿下,民女耳朵不聋,如此言说即可。”安许宁故作矜持。

苏离忧轻哼一声,威胁道:

“今日这人,是你杀的,你可记住了?”

安许宁抬眸,对上他的清寒的眸子,瞳色骤沉如冰锥般刺骨。

刚才那是杀鸡儆猴?安许宁眼里闪过一丝警觉,暗念着。

继而又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姿态:

“民女明白。”

“识时务者为俊杰”

“哦,对了,今日之事,多谢,许姑娘的条件,苏某必答之。”话毕,苏离忧如笑春风,仿佛方才那慑人的寒冰仿佛只是错觉,他又变回了那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风流倜傥的翩翩皇子。他踱开两步,视线扫过空旷狼藉的大厅,最后落在那根被黑雾侵蚀后略显黯淡的朱漆柱子上。

“收拾干净。” 他淡淡吩咐,不知何时,几个身着玄色劲装、气息内敛的侍卫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躬身领命,随即动作利落地开始处理现场,包括那滩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待残局收拾好后,苏罹忧这才带众人离去。

挂羊头,卖狗肉,道貌岸然佛口蛇心,与此人打交道,总有一天会命散街头的。

安许宁痛快腹诽着。

梦离一案,至此尘埃落定。苏离忧与安许宁,二人虽各怀心机,却难得默契。此番借钦天监监正进言“月盈祥瑞”之机,奏请暂弛宵禁,于那灯火鼎盛、阳气充盈的抱月楼内设局,正是看准了梦离定会在此时此地猎取“阳寿”的习性。一招请君入瓮,终是关门擒虎,了却祸患。

然,美中不足,终是意难平。那梦离毙命得太快,化作血雾消散于顷刻,未曾受那千夫所指,万般折辱。许多本应令他亲身体味的苦楚,许多受害者亲属未能亲手施加的报复,皆随那阵腥风散了去,未免太过便宜了他。

抱月楼外。

天淅沥沥下着雨,雨水顺着苏离忧的肩头滑落,一点点浸透氅衣,他却浑然不觉寒意。

雨幕朦胧了长夜。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小男孩——衣不蔽体,头发凌乱,手里紧攥着一块染血的石头,在暴雨中瑟瑟发抖,茫然无措。

他就这样静静望着,仿佛那孩子的疼痛与他相伴相随,渗入他的骨血。雨中,他久久伫立,如同与回忆凝为一体。

一名年老的内侍悄然为他撑起伞,低声叹息:

“殿下如今杀了梦离,自断臂膀,断了阳气来源,又要如何进入妖冥界啊……”

“我自有打算。”他语气淡得像这雨雾。

话音落下时,雨中的男孩也如烟消散。

苏离先是茫然失色,而后又淡然一笑,原来一切,不过是他又一场清醒的幻觉。

是啊,如今的他定不会在任人摆布!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