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收兵

抱月楼。

雅间内,安许宁褪下染尘的外衣,换上素净襦裙。她拆散发髻,青丝垂落肩头,掌心那支凝固着暗红的发簪冰凉刺骨。烛火摇曳,映照着铜镜中额间那抹若隐若现的印花——这是自娘胎便带来的印记,天下独一份。

忆其降世之时,渚国上空乌云蔽日,雷鸣訇然,如有神临。德顺帝立于殿前,见天有异象,又闻得公主额间生有灵纹,当即畅怀大笑,视其为天赐祥瑞,国之骄女。

正是这份与生俱来的“祥瑞”之名,让她在十六岁那年便受封祈国圣女,执掌萤石之力,为国征战。铁甲冰河间未尝败绩,可那颗向往四海宴平的心,终究让她再无法举起染血的旌旗。

然,烽烟起,万里之内,血沃焦土,魂断残阳。安许宁见惯了哀鸿遍野之景,痛恨掌着萤石之力的无尽贪婪,是以,她誓命要集萤石毁之,还四镜一片极乐境土!

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容颜。她眸光涣散,恍若沉入深不见底的回忆。

……

德顺十年,渚祈二国交战。

万里焦土,折戟沉沙,横尸遍野,呜鸣不绝。

她已记不清切,这是亲手覆上的第几幅白绫。

周而复始的动作,早已将心神蚀得空洞。她倦怠地抬手,声如游丝:“且抛入荒塚中罢。”

“……诺。”

那荒塚,不过便是个万人坑,缘是为战殁的将士所辟。烽火连天,残阳如血,若盼马革裹尸还葬故里,不过是乱世里一场痴念。能有这方黄土掩骨,免其曝于荒野,沦为孤魂无依,已是烽烟中最苍凉的慈悲。

她蹀躞于裹尸间,步履沉缓。

风吹过焦土,吹掀了一阵亡战士的掩面白凌,她驻足,俯身,练起,又轻轻覆上。

这微末慈悲,是她唯一能偿还的债。

她紧扣腰间锦囊,指节青白。任朔风卷衣袂,似心中定断已决,九死未悔。

翌日。

回声声遏行云,响彻霄汉

“众将听令!收战书,撤旌旗,鸣金回都。”

她清越的嗓音在校场上空回荡,激起一片压抑的哗然。银甲将领应声出列,单膝跪地:“圣女,此为何意?陛下命我等誓取南疆……”

“虎符在此,违令者斩!”

寒光一闪,场下霎时寂静,随即,难以抑制的欢呼在方阵中低低传开。

“啊!甚好啊,陛下这终于着了道,知道心疼我们这些个将士了。”

“是啊,不打仗还能多活几年,多陪陪妻儿,指不定啊还能看我家小女坐轿嫁人呢!”

更甚者,竟以头抢地,以示欢呼。

这支训练有素的精兵,仅用三个时辰便整顿完毕。

颠簸旬日,已归至京都。

甫一落地,藏蓝色宫服的内侍已手持圣旨静候多时。

废圣女、削俸禄、禁足思过的旨意如冰锥刺下。

“臣领旨。”她平静地接过那卷黄绢,如同接过一片落叶。内侍俯身低语:“陛下请公主即刻入宫。”

宫道绵长,那抹红衣渐行渐远,最终被深宫的阴影吞没。

顺景殿内,云顶檀梁,玉壁珠帘,映照着龙椅上威严的身影。

“嫣儿,你糊涂!萤石乃国之重器,岂容你一人儿戏!你怎么可……怎可……”皇帝拂袖而立,面沉如水。

“害!”他终究未将“擅自丢弃”道出。

没有证据,他亦不想胡乱猜忌。

“嫣儿,你向来都是朕最疼爱的孩子,你太令朕寒心了!”

“何况!朕早已昭告天下,与祈国一分秋毫,现如今……”

“你擅自主张,撤军弃战,你让朕这泱泱大国何以立足?”

龙椅王者涨红了脸,甩袖背手。

安许宁端正跪于殿前,声音清冷如击寒玉:“父皇,孩儿有一问。若于山野见一野菌,色彩斑斓,红艳欲滴,您可愿采之?”

“艳物多含剧毒,触之溃烂,岂能沾染?”

“父皇既明此理,”她抬眸,目光平静如水,“为何偏要倚仗萤石这等穿肠毒药?”

“放肆!”龙案震颤,天子盛怒,“朕意已决!即日起,前往漠河戍边,无诏不得返!”

“父皇,今如一别,聚少离多,相见时难,望珍重!”安许宁撂下一句话,便决绝离去,并未瞧见那俾睨天下的王者,竟也多了几分动容的神色。

就在她踏出殿门的刹那,一道青影倏然掠过身侧。

她脚步一滞,打量着来人。

他约莫而立之年,身形清瘦,青衫道袍宽绰如云,乌木道冠束发,玄色丝绦轻绾。衣袂生风时,袍角云鹤暗纹流转,平添几分出世清韵。

他捧着经卷疾步上殿,连声音都带着颤意。

“陛下!炼丹之法,成啦!成啦!”

殿内,皇帝闻声遽然起身,面上怒色未消,却又陡然染上难以置信的狂喜。扶在龙案上的指节微微颤动,连声诘问:“当真?尔……此言当真?”

安许宁隐于殿门阴影处,静聆此言,心下暗忖:炼丹……?父皇竟仍执迷于此等虚妄之事。

她只当这是君王又一桩不足为道的执念,是以未曾深想。

翌日破晓,一辆素绸马车碾过中秋余庆的街市,驶向北方苍茫的群山。连续的颠簸跋涉中,边境的风沙悄然磨去了安许宁最后的娇嫩,当北境孤城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她已褪尽稚气,唯收起傲气,徒余一身清冷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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