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暮色如墨渐起,漆黑的夜晕染了整个大地。
太府寺檐角,华灯初上,随风摇曳。
寺外,一女子上身穿粉色夹襦,下衣曳地长裙,正抱着一布裹,与门吏周旋着。
“二位官人,可否行个方便?”安许宁将一银子递给门吏,声音轻柔。
果然,利令智昏。
门吏满脸堆笑,利落地开了门。
太府寺公廨,烛火正旺。
正堂大门正对着一方荷花潭。
潭中残荷已谢,只余枯茎斜斜指向夜空,像是蘸了墨的笔锋。荷花潭中央设有假山,石缝中藏着一盏莲灯,酝酿着深秋的一丝暖意。
安许宁捏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潭中拱桥。
烛光下,太府卿依旧一身紫色官服,皱着眉,提笔疾书,似乎并未发觉她的到来。
俄顷,安许宁便移步至大堂门前。
安许宁在堂前站定,深吸一口气,将怀中那个神秘的布裹又抱紧了些,终于抬脚踏入了那片光晕之中。
不过片刻,太府卿有所查觉,笔尖停顿,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虽惊讶,但却淡淡道:
“许姑娘,有事吗?”
“额…大人…”安许宁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布裹,有口难开,欲言又止。
“许姑娘有话但说无妨。”太府卿目光在她面上稍作停留,又回到了文书上。
“大人,我今夜前来,是为了还大人的衣衫。”
“嗯,放置一旁便可。”太府卿依旧淡淡开腔。
安许宁依他而言,将手中的布裹磨磨唧唧放置一旁。
半晌,安许宁依旧不愿离去。
“许姑娘,还有事吗?”太府卿终于搁下笔墨。
“大人,”安许宁试探性问道。
“民女可否继续留在府中谋些吃食?”
“这……”太府卿面露难色,却又并非全无转圜余地。
“大人容禀,”安许宁垂首道,“民女知晓大人顾虑,前番被辞,实因大殿下觉民女不堪重活之负。然抄录文书,记账等细务,尚可胜任。恳请大人恩准,容民女在此谋一安身之位。”
话毕,见她言辞恳切,太府卿神色霁。
安许宁见缝插针,追劝道:
“民女方才之言,于情于理,望太府卿成全!”
她拱手躬身,姿态从容不迫,衣袂垂落间,神色肃然。
太府卿沉吟片刻。
“依你方才所言,许姑娘可会识字?”
“实不相瞒,民女原为名门望族之女,后家道中落,不得已才……”安许宁捻着衣袖一角掩着面,揩着泪,故作哀伤,语带哽咽。
“罢了罢了,我本寒门出身,一心报国,对拉帮结派之事定是嗤之以鼻,亦不怕得罪那大殿下。”
罢了。”太府卿轻叹一声,“我本寒门出身,一心报效朝廷,向来不屑结党营私,倒也不惧开罪大殿下。明日起,你便在我身边做些文书誊抄的差事吧。”
“谢大人恩典!”安许宁深深一拜。
……
安行楼雅间内,帘幕半垂,细碎低语似蚊蚋般隐在茶香里。
小尘妖许是在口袋里憋得久了,甫一得空便急慌慌钻出来,身形一晃,化作张纸片般轻薄的小矮人,叉着腰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连带着头顶的软毛都晃了晃。
“小尘妖,今日倒是委屈你了。”安许宁抬指轻触,指尖刚蹭过对方温热的前额,眸中便漫开浸了月光的春水,连眼底的软意都像是要溢出来。
“没事公主。”小尘妖揉了揉前额,声音脆生生的。
……
半晌,安许宁收回手,思绪却飘远了,指尖还留着方才的温热触感,人却已愣了神。
今夜太府卿那番话,着实令人心折。寒门出身却不结党营私,仅凭一身才干在朝堂站稳脚跟,这般风骨,倒是个值得深交之人。
可转念想到祈国大殿下,她眸底的温柔瞬间褪去,只剩一片寒芒。那人城府深似海,手段又阴险狡诈,一想起便让她怒火中烧,指节不自觉攥得发白。
“他这般急着除我,定是猜出了我的意图。”安许宁低声自语,眼神愈发锐利,“梦离之案,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
数日前,抱月楼中惨案频发,数名宾客皆在夜深人静之时,享良辰美景之时,惨死于最快活风流之际。
据众花女所述,受难者接在烛熄之际,呼吸急促,面色发青,嘴唇发紫,全身僵硬,且须臾之间,化为一具干尸。
此案一发,百姓皆恐慌至极,足不出户躲于家中,朝廷为稳定民心,暂扣抱月楼之首于衙门审问。原以为找一个替罪羊,便可暂熄风波。
但一波为平,一波又起。
扣押花楼之首,不过隔日,便又发现,一具五岁孩童干尸发现于市集街角,死状与抱月楼惨案如出一辙。
是以,百姓再度陷入恐慌,朝廷这才大力彻查此案。
安许宁与苏离忧的第三次相遇,便由此而来。
抱月楼朱门高悬鎏金匾额,飞檐下茜纱宫灯轻摇。踏入楼内,馥郁胭脂香扑面而来。一楼敞厅戏台红毯铺地,四周散置圆木桌案。戏台后长梯通天,栏杆系着五彩花帘。二楼雅间环绕戏台,三楼布局大抵相仿。
戏台中央设着金丝楠木美人榻,榻前置一古琴。安许宁端坐抚琴,纤指在弦间流转。台上舞姬随乐翩跹,裙袂如柳絮拂风。
台下,一袭墨绿常服的男子抱臂而立,饶有兴味地注视着粉衣琴师。
一曲终了。
“妙极。”掌声自苏罹忧掌心漾开。他唇角噙着戏谑的弧度,“许姑娘琴技超绝,真可谓一指风雷动,弦开日月明。”虽是赞誉,却透着一丝别样意味。
“得大殿下金口夸赞,民女前世必是积福不浅。”安许宁故作羞涩,垂首莞尔,眉宇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少女娇羞。
她缓步至苏罹忧面前。因身量娇小,仅及其肩。为在花楼献艺谋生,今日特意梳妆,下睫以金粉点缀,双颊绯红,一袭粉纱长裙如朝霞裁就,裙摆层叠若初绽芙蓉。较之初见时的红衣飒爽,此刻更添几分妩媚动人。
安许宁敛衽为礼,苏罹忧微微颔首,眼底讥诮未减。
她岂会不知他的笑里藏刀亦含轻蔑,奈何寄人篱下,只得暗自腹诽。
正当二人暗流涌动之际,一男子摇着折扇晃晃而来。此人目光贪婪黏腻地在安许宁身上流连,喉结滚动,身后跟着两个粗布仆从。
“这位美人瞧着面生,不知花名为何?”言语间,咸猪手已探向她腰间。
安许宁急退两步,台上舞姬纷纷赶来。
她们未先安抚安许宁,而是挽住那只不规矩的手,娇嗔道:“官爷前日还说与我们天下第一好呢!”众女齐声附和,故作委屈,实则替她解围。
苏离忧敛起笑意,冷眼旁观这场闹剧,目光却不时掠过安许宁脂粉染就的绯颊。
“爷玩腻了你们这些庸脂俗粉,今日要换换口味!”他甩开舞姬,晃着肥硕身躯逼近安许宁。
舞姬欲上前阻拦,却被两个仆从截住去路。
安许宁连连后退,强自镇定:“客官见谅,民女只卖艺,不卖身!”声线微颤。
“在这楼里,爷就是规矩!”
她边躲闪边仓皇四顾,对上苏罹忧看戏的眼神,不由暗恼:好歹认识一场,这人竟袖手旁观!
纠缠片刻,安许宁急中生智:“客官且慢!民女......其实已有主家!”言毕,忐忑地瞥向苏罹忧。
“那又如何!京城谁不知我李家!”话音未落,折扇已抵上安许宁下颌。
“姑娘莫怕,跟了这李爷,自有你的好处。”围观宾客纷纷帮腔,唯有舞姬们面露忧色,敢怒不敢言。
起哄间,苏离忧藏与袖中的指尖在空气中悄悄划过,带出流萤般的光痕,绘制出复杂的符文。
众人皆沉溺于这场闹剧,并未察觉苏离忧的小动作。
安许宁强自镇定:“我的主家......正是您身后这位!”虽面色平静,心下却七上八下。
那纨绔刚要回头,苏罹忧已迅如闪电般执剑架在他颈间。
花楼霎时乱作一团,桌椅倾倒,杯盘碎裂,哭喊声此起彼伏。
“好汉饶命!”纨绔扑通跪地,涕泪横流,“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美人让与您便是!要多少银两都好说!”仆从也慌忙磕头求饶。
舞姬们趁机涌向安许宁。
“这位爷?”安许宁暗嗤,这京城首富之子竟连当朝太子都不识。又疑惑苏罹忧的佩剑从何而来,方才并未见他携带。
“许姑娘,方才对不住......”舞姬们愧疚难当。
“无妨,与你们无关。”安许宁浅笑。
安抚众人后,她整理好微乱的衣裙,走向仍在僵持的二人。
她踮脚轻拍苏罹忧肩头,绽开甜笑。苏罹忧微怔,随即收剑信手一抛。
那纨绔见束缚已除,恼羞成怒地拾剑刺来,却被苏罹忧一脚踹飞。
“砰——”肥硕身躯重重落地,口吐鲜血。
“还不快扶爷起来!”他五官扭曲地嘶吼,两个仆从连滚爬爬地搀着他狼狈离去。
好一出武松打虎!
舞姬们银铃般的笑声为这场闹剧画上句点。
“许姑娘方才所言,我可当真了。”苏罹忧忽然揽住她的纤腰,指腹摩挲着她樱唇,目光灼灼。
安许宁霎时满面通红,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大殿下愿与民女逢场作戏,民女感激不尽,来日定结草衔环以报!”她偏头避开他侵略性的注视,语速急促。
苏罹忧冷哼松手。
安许宁长舒一口气,险些以为才脱虎口,又入狼窝。
“许姑娘既知恩图报,”苏罹忧挑眉,墨眸锁住她尴尬的笑靥,“想必不会辜负我的期待?”
“自然......自然。”
话音未落,苏罹忧忽然倾身逼近,唇角噙着莫测的笑意。
安许宁蹙眉后仰,猜不透他意欲何为。
苏罹忧低笑:“今日我陪姑娘演了场戏。来日......”他指尖把玩着她额前碎发,“姑娘可否也陪我演一场,权作回报?”
安许宁后退两步,敛衽道:“但凭大殿下吩咐。”
苏罹忧瞥了眼旁观的舞姬,安许宁会意,寻个借口将众人支开。二人另寻了处清净桌椅落座细谈。
“大殿下请讲。”安许宁为他斟上一杯茶。
苏离忧接过。
“抱月楼的生意,近日不大好吧?”苏离忧把玩着茶杯。
“牡丹身下死,做鬼也风流,殿下岂会不知这个道理?”安许宁嘴贫道。
“明人不说暗话。近日干尸案,据大理寺卷宗记载,与三十年前‘梦离妖’作乱时的情形极为相似。”他一面说着,一面不怀好意的盯着安许宁,似乎在观察她的神色。
安许宁心头一凛,面上不动声色:“民女孤陋寡闻,不知殿下何意。”
苏离忧盯着她,继续道:“钦天监监正已奏请,仲冬望日月圆之夜,解除宵禁,举城欢庆。届时人流如织,正是那嗜食人阳气的妖物觅食的良机。”
半晌,安许宁故作思考。
“殿下是怀疑……那妖物会再来抱月楼?”安许宁顺着他的话问。
“不是怀疑,是确定。”苏离忧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它必然会出现。届时,我需要你如常登台,吸引更多宾客,作为……诱饵。”
安许宁指尖微颤,抬眸直视苏离忧:“殿下是要民女,以身作饵,引那妖物现身?”
“不错。”苏离忧唇角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意,倏然倾身逼近。
安许宁下意识想退,下颌却已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他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拂过她精心梳理的发髻,指尖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她只觉得髻间微微一沉,似有异物嵌入。待他手移开,她抬手一摸,竟凭空多了一支从未见过的银簪。簪身冰凉,纹路诡奇,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暗芒。
“小心些,”苏离忧的嗓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恶劣的戏谑,气息几乎拂过她耳畔,“有毒。”
安许宁的手瞬间僵在半空,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这‘陨星’,是特地为梦离准备的。见血封喉,中之无救。”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殿……殿下是要我……亲手杀了它?”安许宁声音微颤,难以置信。
“嗯。”苏离忧应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无辜的意味,仿佛交予她的不是杀妖利器,而是一支寻常珠花。
“可……民女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怕是难以担此重任……”她试图推拒,话音未落便被他打断。
“梦离擅化形,精于蛊惑,常人难辨其真身。”苏离忧指尖掠过她鬓边,状似亲昵,言语却冰冷如铁,“届时,你看我眼色行事,伺机近身,将此簪——刺入其心脉即可。”
他说话间,目光落在她紧攥着衣袖、指节发白的手上,嘴角那抹讥笑的弧度又深了几分。
这哪是报恩啊,分明是赔命呐!毕竟没有萤石的加持。
“行!”苏离忧轻快答道。
半晌,她眼底的挣扎与惶惑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她抬起眼眸,迎上苏离忧探究的目光,唇边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畏的弧度。
“行。”她吐字清晰,掷地有声,“殿下这出‘捕妖’的大戏,民女,演定了。”
苏离忧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如此快便应承,眼中兴味更浓:“识时务者为俊杰。”
“然,毕竟凶险万分,九死一生。”安许宁话锋一转,语气不卑不亢,“民女斗胆,可否向殿下讨个赏?”
“哦?”苏离忧慵懒地向后靠了靠,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似笑非笑,“说说看。”
安许宁摇了摇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请殿下,为民女在宫中谋一官职。”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苏离忧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眼底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被更深沉的玩味取代。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粉裙娇媚,却难掩眉宇间那份不合时宜的野心与锐气。
“行!”苏离忧干脆应道。
花楼外,方才那挨了打的男子正兴致勃勃地数着银钱,指尖在碎银间灵活翻动,哪还有半点疼痛的模样。
“大哥,这戏演得中啊!”随从凑近谄笑,眼角堆起细纹,“您刚才那踉跄步,挨拳头的闷响,真是把委屈劲儿演活了!”
男子将银钱揣进怀里,得意地挑眉:“钱既然道位了,咱们自然不可不识抬举。”他朝花楼高处某个隐在纱帘后的窗口瞥了一眼,压低声音:“可别驳面子了大殿下兴致啊!”
安许宁未曾料到,花楼里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竟是为他精心布局的开端。她仰人鼻息,便承下了一份人情;却也因这份人情,一步步踏入了那环环相扣的“请君入瓮”的抓妖之局,自己亦成了那瓮中待擒的妖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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