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宣告主权

安许宁在太府卿待了几日清闲的日子,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苏离忧终究是知晓了她在此处供职。为除后患,一纸调令,借着权力的名头,便将她明升暗降地褫了职。转眼间,却又将她安置于景枢殿,打理些无关紧要的杂事。这方寸之地,看似给了出路,实则却是一座更精致的牢笼。

明知山有虎,偏上虎山行。

景枢殿内,议室堂中低语浮动。

“殿下,老奴是越来越读不懂您了。”年长的李麽麽低声絮叨着,眉头紧锁。

“如今怎会这般用人不精?”她愈说愈是不平,“您新招的那位许姑娘,老奴见她身形柔弱,便安排她在后厨帮手。谁知这般不妥——方才摔了瓷碗,转眼又碰翻铜盆;要她看着灶火,竟险些将整个后厨都点燃了!”

她越说越急,声音里带着颤:“这、这该如何是好!”

“要老身说啊,她这般行事,怕是心存怨怼,故意要叫大殿下难堪呢。”一旁静立的老内侍揣着手,悠悠插了一句,眼底闪着看热闹的光。

座上的苏离忧闻言,神色却依旧从容,指尖轻抚茶盏边缘,淡淡道:

“不过是些锅碗瓢盆,能值当什么。她既愿意摔,便由着她摔去便是。”

二人哑言相对,李嬷嬷嘴唇微张似要言语,终是颓然垂下头去。她布满细纹的眼角微微抽动,实在想不通,那般无用之人,自家主子为何偏要死缠着不放。

老内侍垂手侍立,浑浊的眼珠里暗藏几分猜忌,只待寻个时机求证。

“是……奴告退了……”李嬷嬷告状不成,只得咽下这口闷气,步履蹒跚地退了出去。

待那身影消失在廊柱尽头,老内侍方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殿下此举,莫非是要困住那位许姑娘?”

“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若她真存了什么心思,您也好及早察觉?”

“知我者,莫若你也。”苏离忧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让那双凤眸显得愈发幽深。

老内侍眉心拧成川字,却见苏离忧缓缓起身,玄色衣袖拂过案几,带起一阵凛冽的寒气。

“进妖冥界需大量阳气。梦离已死,戈壁之战后妖界大衰,梦妖一族近乎绝迹。”他转身望向窗外沉沉秋色,声音里淬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若要再入绝境,便只剩……”

老内侍骤然失色:“古训有云'合卺之礼,得天地之阳'!殿下莫非是要借成婚获取阳气?”他扑通跪地,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袍角,“万万不可!礼成而心不相通者,必遭妖冥使者识破。届时噬火焚心,魂魄剥离,永世困于妖川河底,连轮回都……”

苏离忧倏然转身,他瞳孔中跳动着冰冷的光。他抬手截断话音,每个字都似淬火的寒铁:

“妖川噬魂如何?永堕无间又如何?”他苍白的指节按在心口,唇边竟绽开一丝艳烈的笑,“若不能达成所愿,这副躯壳,这条性命——留着也是无用。”

话音在殿中散去,留下一片死寂。半晌,他才收敛了眼中近乎灼人的偏执,俯身,恭敬地搀扶起跪地的老内侍。

老内侍借着他的力道,颤颤巍巍地支起身子,一双浑浊的眼早已雾蒙蒙一片,望向苏离忧时,仿佛隔着一重再难逾越的山水。

他忽然觉得,自己离主子很远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主子八岁那年,生母早逝,被送到他身边时,还是个头发毛躁,连衣带都系不好的孩子。是他手把手教他穿衣冠履,是他一笔一划教他识字明理,也是他一言一语教他立身处世……那时的小殿下,什么都依赖他,什么话都肯听。

可如今,雏鹰早已砺翅,挣脱了他的庇护,飞向了连他也无法企及的高处,有了必须独行其是的决绝。老内侍垂下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觉出——自己是真的老了。

“殿下,老奴只愿您……能活得自由,快活些!”

李常侍抬起颤抖的手揩了把泪,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挤出。

“自由……快活……”

苏离忧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眸色涣散,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那张俊美的面容显得愈发空洞。

自八岁那年起——不,或许从更早,从他降生在这吃人的宫闱那一刻起,这两个词,便与他无关了。

他沉默良久,方才将视线缓缓聚焦在李常侍那张布满忧惧的脸上,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李常侍,这深宫重重,恐怕也只有您……是真心盼着我好了。”

语气里带着淬了冰的自嘲,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份温暖的贪恋。

“殿下,”李常侍急急上前半步,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他的衣袖,又在半空生生顿住,“您生来便不是这金丝笼中的雀鸟,您是注定要搏击长空的鹰啊!万不可……万不可因此困顿,乱了您的道心!”

苏离忧静静听着,面上无波无澜。

“嗯。”

他最终只淡淡应了一声。

那声音里听不出认同,也听不出反驳,仿佛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敛于平静的海面之下,只余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

后厨内,安许宁好一番折腾。

已是狼藉一片。安许宁手忙脚乱地蹲在火炉前,那把竹扇在她手里不像是扇风的工具,倒像是一件挥舞的兵器。炉膛里刚压下去的火苗被她几扇子撩拨得猛然窜起,浓黑的烟尘直扑而上——昨日才刚刷上雪白新漆的墙壁,顷刻间便被熏出一道刺目的乌黑痕迹。

“行了!行了!”李嬷嬷尖利的声音划破嘈杂,她几步冲上前,一把夺过安许宁手中的竹扇,没好气地扔给旁边的婢女,“你瞧瞧!你仔细瞧瞧!这好好的一面墙,给你祸害成什么鬼样子!”

她不容分说,拽着安许宁的胳膊就将人拉到了屋外廊下。

“喏!”李嬷嬷嘴角得意地往下一撇,指向地上两只笨重的木桶和一块脏污的抹布,“既做不来精细活儿,便去卖力气。把这回廊的地板,连同那栏杆,给我一寸一寸擦干净了!”

她心里盘算得响亮:只要不让她碰火,总归出不了大岔子,什么也烧不着。这木桶抗摔耐磨,量她也摔不破;即便真摔破了,也比打碎那些瓷瓦碗盏便宜得多!

想到此处,李嬷嬷心头那口憋闷气总算顺了些。她在这宫中主事几十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难道还整治不了这么个毛手毛脚的丫头么?一抹近乎嚣张的神气掠过她的眉梢。

她最后瞥了安许宁一眼,整了整衣襟,心情甚好地转身离去。

安许宁怔怔地立在廊下,望着脚边两只笨重的木桶,桶中浑浊的水面倒映出她茫然无措的脸。

一股自嘲蓦地涌上心头。想来真是可笑,她竟会因一时气不过而意气用事,以为故意摔碎些锅碗瓢盆便能激起他的怒火,以此泄愤,如今想来,这念头何其天真。新官上任尚要谨慎地点那三把火,她一个身份卑微的下人,倒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来了个下马威。结果呢?未能触怒那位高高在上的殿下分毫,反倒彻底开罪了能直接拿捏自己的李嬷嬷。

她幽幽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弯腰拾起那块粗糙的抹布。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罢了,既是仰人鼻息,便该有仰人鼻息的觉悟。往后还是收敛锋芒,谨慎行事罢。至少……至少该学着讨好几分,往后的日子才能稍好过一些。

安许宁在心底一遍遍警告自己,仿佛要将这个念头刻进骨子里。

安许宁拾起那块湿漉漉的抹布,闷着头,一下下用力地擦着冰凉的地板。水渍在她手下蔓延开来,一如她此刻晦暗的心绪。

她本想一口气擦到廊头,却猝不及防地被一双云纹锦靴挡住了去路。

动作蓦地顿住。她顺着那华贵的衣摆抬眼向上望去,恰好撞入一双含笑的眼眸——是二殿下苏耽。他正微微垂首看着她,神情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二……二殿下……”安许宁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擦地的手,慌忙起身,仓促间连手上的水渍都来不及擦拭,便躬身行礼,姿态略显狼狈。

苏耽却并未在意,反而极为和气地虚扶了一把。“许姑娘,不必多礼。”他的声音温润,一如他此刻的表情,“说来也是巧,苏某几次遇见姑娘,似乎都与这水桶、擦地有些缘分。”他语气里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调侃,试图缓和气氛。

安许宁迎合的尬笑着。

“许姑娘何时进了这景枢殿当差?”他状似随意地问起。

“呃,”安许宁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直接的视线,低声如实回答,“回殿下,就今早儿。”

苏耽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温和,却也更显笃定:“许姑娘实在不必如此……折磨自己。苏某既然出手帮了姑娘,自然会帮到底的。”他话语中的暗示已然十分明显。

安许宁心头一紧,听他这语气,想必是知道自己交了租金那茬子事,一股混合着窘迫与倔强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挺直了原本微躬的背脊,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他,语气不卑不亢:

“二殿下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许安宁,受不起殿下如此无缘无故的恩泽。”

苏耽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那讶异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欣赏。他唇角笑意加深,由衷赞道:“许姑娘好风骨,在下佩服。”

“二弟何时也这般风流倜傥了,竟有闲暇与我这景枢殿的小小婢女谈笑风生?”

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方才的平静。

苏离忧徐步而至,眉眼弯弯,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可那笑意如同覆霜的刀刃,冰冷且不达眼底。他径直走来,不容分说便攥住安许宁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随即一把将她重重揽向自己身后——动作流畅而强硬,宛如在宣示不容置疑的主权。

腕间传来他指尖冰凉的触感,伴随着一阵尖锐的疼痛。安许宁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琥珀色的眸子里瞬间涌上诧异与被粗暴对待的愤怒。

她刚想开口质问,苏离忧却仿佛早已料到。他头也未回,只将修长的中指倏地抬起,精准地抵上了她的唇瓣。那指尖带着与他手掌如出一辙的凉意,如同寒冰,瞬间封缄了她所有未出口的话语。

安许宁猛地扭开头,挣脱了他手指的禁锢,一抬眼,便直直撞进苏离忧侧首瞥来的目光里——那双眼眸中戾气翻涌,煞气惊人,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二人关系的微妙,苏耽尽收眼底,但也只是淡淡暗自发笑。

“地可擦完了?有这闲功夫在此与人攀谈?”

苏离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冷冷地掷了过来,瞬间将安许宁晾在了原地。他并未多看她一眼,便与苏耽一同踱步向偏堂走去,玄色衣袂拂过地面,不带一丝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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