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登徒子

经此一番波折,众人意兴阑珊,只得悻悻散去。

李常侍转入偏殿收拾残局。偌大庭院霎时空寂,唯余苏离忧与安许宁相对而立。

安许宁抬眸,迎上那双墨玉般的深瞳,但见其中云谲波诡,难辨真意。

他眉梢轻扬,唇角绽开温润浅笑,声若柳絮拂阶:“许姑娘可曾受惊?”

言语间广袖轻拂,步履从容,自有一段清贵风华。

“承蒙殿下垂问,民女无恙。”安许宁微退半步,衣袂轻移,刻意隔出疏离距离。

话音甫落,不知怎的,他眉宇间愠色乍现,温润笑意顷刻消融。眼底凝起沉沉阴霾,唇畔残存的弧度里,隐隐泄出几分戾气。

连日伪饰早已耗尽耐性,此刻他索性卸去谦和表象,显出本来面目——偏执,僭越。

他倏然出手,五指如铁钳般扣住纤腕。指节因发力泛白,猛地将人拽向胸前。

安许宁只觉腕间剧痛,身形不稳,踉跄跌入他怀。清冽龙涎香混着茶香铺天盖地袭来,肩胛撞上坚实胸膛,泛起隐隐钝痛。

此人竟狂悖至此!

她仰首,惊怒交加,黛眉紧蹙:““大殿下,授受有节,礼不可逾!”语罢,便奋力挣扎,欲挣脱禁锢。

这番抗拒反激起他更深戾气。苏离忧眸色骤沉,左臂如铁索紧箍纤腰,右掌仍死死扣住玉腕,力道之狠似要碾碎筋骨。

“无妨,本殿最厌这些虚礼!”

声线低沉喑哑,浸着偏执的暴烈。

“……”

他俯身逼近,鼻尖几欲相触,却又有分寸的收回,暧昧,拉扯。二人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纠缠不休,墨瞳中翻涌的阴鸷清晰可辨。

安许宁愤然侧首,他炙热吐息拂过耳际,激起阵阵战栗。她双颊不受控地漫上胭脂色,如晚霞浸染白玉。

然,这抹艳色落在他眼中,竟化开些许阴郁。他唇角微勾,缓缓松了腕间禁锢。转而抬起广袖,以微凉指腹轻抚怜蹭着泛红颊侧,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狎昵:

“这般含嗔带怯的模样,比平日那副冷若冰霜的形容,动人何止万千。”他自顾怜惜着。

安许宁被这无端轻薄气得浑身发颤,方才脱困的玉腕仍隐隐作痛,腰肢仍被他牢牢禁锢。

这人是把我当青楼了!?

她愤愤不平,蓦然回眸欲言,朱唇轻启间,然鼻尖竟无意掠过他唇锋。

霎时,二人呼吸皆停住了半刻。

安许宁方寸微乱,神思一滞,只觉鼻尖一暖,继而迅速蔓延,晕染双颊,浸透耳尖,遍及周身。

他,亦在即将他唇齿相偎的刹那,墨玉般的瞳孔窦然微震,箍在纤腰上的力道浑然不觉松了三分。

腰间力道一松,安许宁即刻回过神来。她趁势奋力一推,终于挣脱了那羞人的禁锢,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唯有一句羞愤的叱骂随风传来:

“登徒子!”

然,那“登徒子”仍怔立在原地,指尖轻抚过自己的薄唇,仿佛其上仍残留着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温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

“变态……真是变态!”

安许宁游荡在街角,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

“简直是浪荡的登徒子!”

……

谋逆之嫌,向来如风起青萍之末,宁枉勿纵。纵是靖王亲子,亦难逃此律。

三司法如临大敌,大肆挥兵,连夜彻查。三日之间,凡与苏离忧有丝缕牵连之府邸,上至一品下至无品官员,皆扣押于大理寺,等候发落。其朱门尽贴封条,景枢殿,亦不例外,狼藉遍地。然兴师动众,掘地三尺,竟未获片纸微证。尘埃落定,唯余一场徒劳,满朝皆静。

虽查询几日无果,然朝堂之上,仍旧怨声不绝。

金銮殿内,御香缥缈,却压不住满殿肃杀。九龙椅上的天子垂眸不语,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扶手。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二皇子苏耽率先出列,撩袍跪地,声音清亮急切:

“父皇!大哥自束发起便一心为国,军功赫赫,天地可鉴!那谋逆之说实属空穴来风,乃一派胡言,望父皇明察!”

吏部尚书黄炎应声出班,手持玉笏,朝御座深深一揖,方侧身转向苏耽,唇角牵起一丝近乎怜悯的笑意:

“二殿下纯孝,敬爱兄长,此心天地可表。只是……”他语调陡然转沉,目光锐利如钩,“谋逆大罪,关乎国本,非同儿戏。殿下年轻,涉世未深,有些大是大非,还需……慎重掂量。”

苏耽脸色一白,唇瓣微颤,似想辩驳,却被这绵里藏针的话堵得气息一窒。

“黄大人!”

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太傅范承——苏耽的舅父,猛地踏出臣班,官袍翻飞间已挡在苏耽身前。他须发微张,目光如炬,直刺黄炎:

“这朝廷之上,谁人不知,大皇子设宴当日,二殿下曾亲自劝阻,反到被大皇子府上的一个守门下人骂回,说二殿下欲攀高枝,不配!”

“黄大人若想血口喷人,学人胡乱攀咬,也得动动脑子,免得日后青史昭昭,徒留一个‘无脑蠢物’的千古骂名,贻笑大方!”

“你……”

“范承!你……你竟敢御前咆哮,污蔑重臣!”黄炎面色骤然涨紫,指着范承的手指剧烈颤抖。

“够了!”御座之上骤然传来一声沉喝,声量不高,却威严颇甚。

“今日这朝堂之上,议事的臣工大减,效仿市井泼妇的喧哗,倒是涨了十分。”

……

自在天离去后,安许宁愈觉此事蹊跷。

她心事重重地踯躅街头,秋风卷起落叶掠过裙裾。自那日风波骤起,景枢殿朱门深锁,殿中仆从皆身陷囹圄,关押于大理寺,唯她一人幸得脱身。

如今差事既失,她本欲重归抱月楼,借琴艺暂度时艰,却惊闻大当家含冤入狱,楼中群龙无首,无人决事。

何其蹊跷!所有怪事都堆在了一团。

莫非当日他是逢场作戏,为的是刻意要将她自行离开这是非之地?

到底是本性爆发,还是另有所谋?

她扶起下额,沉思着。

依常理讲,他不应该趁此机会借刀杀人?将我除之而后快?可却为何这般迂回?

她思绪万千,却独独未想起小尘妖曾在她耳畔说过的那句——"大殿下心悦于你"。

她正垂首凝思,神游物外,未察前路,竟不慎撞入一位少年怀中。慌忙退步敛衽,连声道歉。

抬眸但见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目清朗,恰与小六年岁相仿。对方亦不追究,只淡然一笑,便转身没入人潮。

怔怔望着那渐远的背影,她心头倏地一紧。愧疚如藤蔓缠绕心间,愈收愈紧。

“终是我负了小六……”玉指悄然收拢,在袖中攥作拳,“纵是龙潭虎穴,也定要救他出来!”

……

子夜,诏狱口。

巡逻的狱卒打着昏黄的灯笼,铜锣声在空寂的石道上荡出回响,嘶哑的喊声穿透雾气: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那声音三步一顿,五步一歇,如同为这死寂的夜打着节拍。

然,避厄而厄愈至。

“走水啦!走水啦——!”

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夜幕,但见一人连滚带爬地从诏狱幽深的长道里冲出,衣袍沾着烟灰,脸上尽是惊惶。他踉跄着扑倒在巡夜人脚下,手指颤抖地指向身后:

“里、里头……丙字牢房……烧起来了!”

几乎同时,诏狱深处窜出滚滚浓烟,携着刺鼻的焦味扑面而来。

闻言,巡夜的狱卒手中铜锣“哐当”坠地。

“愣着干嘛!快!去喊人救火啊!”

……

因谋逆一案,此处狱卒已被抽调大半,哪还有什么人手。

诏狱内,

几道黑影借着弥漫的青烟,在狱间通道中匆匆穿行。

“咳咳咳!”空寂的牢狱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茯月以袖掩面,只觉咽喉灼痛,忍不住抱怨道:“这位小兄弟,究竟还要多久?老娘……我快被这烟呛得背过气去了!”

“小娘子再忍耐片刻,前头就要到了!”引路的汉子压低声音,一面疾走,一面好言安抚。

茯月扶着腰,艰难地左右张望。浓烟如幔帐般遮蔽视线,几乎难以辨清前路。

然,就在她回眸顾盼的刹那,目光却陡然定在旁侧一间囚室内,但见那简陋的板床上,竟端坐着一人。他眉宇紧锁,双手死死攥着膝上衣袍,身子因呛咳而微微佝偻,肩头轻颤,传来几声压抑而虚弱的闷咳。

烟尘朦胧了他的面容,却难掩那份清秀。

领路人察觉她未跟上,急忙回头低唤:

“小娘子,快些!莫要耽搁,当心火势变大!”

她这才恍然回神,急忙指向那间囚室,声音带着惊急:

“小兄弟!你快瞧,这里头还有个活人!”

“活人?这怎可能……”汉子挠头,满面狐疑。

“哎呀!你瞧他那模样,再不开门,怕是要生生呛死在这里了!”茯月跺脚催促。

“……诶,好,好!”那汉子被她催得无法,这才手忙脚乱地端起钥匙串,哗啦一声打开了牢门。

门方开,一股更浓的烟尘扑面而来。

茯月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入囚室,伸手便去扶那几近昏厥的男子。

触手之处,只觉他臂膀清瘦得惊人,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折断。

“公子,醒醒!快随我们出去!”她在他耳畔急唤。

男子勉力抬眸,烟熏火燎中,一双眸子却如被山泉洗过般清冽明澈。他唇瓣微动,似想言谢,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快走!”引路人在门外焦急催促。

茯月咬咬牙,索性将男子一条手臂架在自己肩上,半扶半抱地搀着他向外挪动。那文弱书生般的身体靠在她身侧,轻得令人心惊。

二人步履颠踬,方挪至牢房铁门处。那引路糙汉伸手欲接过茯月肩头男子,不料男子紧扣在她肩头的手指竟又收紧三分,指节泛白,毫无松脱之意。

茯月先是一怔,垂眸掠过肩头那固执的手指,旋即了然扬眉,声调豁亮:

“无妨,老娘自扶着便是。”

俄顷,三人挪至一间独立囚室前。

浓重的血腥与腐臭扑面袭来,茯月胃中一阵翻涌,急滕出手抬袖掩住口鼻,蹙眉道:

“小兄弟,这里头关着的……莫不是个死人?”

话音未落,她强忍不适,将肩上之人又扶稳几分,踮足向牢房深处望去。

但见墙角草席上蜷着一道黑影,乱发覆面,四肢被铁链锁住,周身血迹斑斑,竟辨不出原貌。唯有一双手,指节修长,虽布满污垢与刑伤,却依稀可见昔日风骨。

“小娘子在此稍候,容我去扶他起身!”引路汉子哑声道。

眼前惨状令茯月心口发紧,她倏地侧首敛目,不忍再看,只默然颔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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