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淙淙,自凉亭内倾泻而出,并非靡靡之音,反透着一股清冽孤高之气,随步履渐近,愈发清晰,愈近愈紧。
安许宁端坐琴前,信手拨弦,意态从容。
兵部尚书王常冯与刘大人围几对坐。
苏离忧缓步踱入亭中,李常侍垂首随行。几前二人见礼欲起,被他抬手虚按,止住了动作。
他默然落座,执盏品茗,静聆琴音。
待安许宁广袖轻收,余音渐渺,一曲终了。
“妙哉!妙哉此曲!”王常冯率先拊掌赞叹,“不曾想殿下府中,竟有这般倾国倾城,才艺双绝之人,真可谓金屋藏娇啊!”语带戏谑,笑声朗朗。
王常冯,武将出身,清正梗直,最不惯官场的人情世故,亦看不惯苏离忧的立身之道。
刘大人却不甚热衷,不以为然,只随意随众拊掌一二,眉峰紧蹙,似陷入某种沉思。
苏离忧闻言,眸光微转,将茶盏轻置案上,抬眼望向王常冯,唇角虽噙着三分闲适笑意,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色,语调和缓如春风拂柳:
“王大人此言,倒令孤好奇——想来贵府定是琼英满庭,芝兰盈室。”
他总是这般,春风满面,却杀机暗藏,口蜜剑腹,笑里藏刀,以此煞他人凌气,涨自个威风。
闻言,王常冯闻言,非但不露怯色,反倒朗声一笑,抱拳应道:
“殿下哪里的话,纵使下官兰桂盈室,与殿下府中的许姑娘相比,不过是些不着眼的清卉罢。”
此招式,对这王大人,无半分作用。
二人口舌之际,江大人却耐不住心中疑惑,发问道:
“大殿下此番设宴,意欲何为?”
苏离忧眉眼满溢玩笑意味:
“自是……品茶,听曲,赏美人喽!”
他话音微顿,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自嘲,
“这朝中啊,总是传闻,本殿下孤僻难处啊,我听了这传闻,甚是难过啊。”
说到这里,他目光倏然转向安许宁,语气变得轻快,甚至带着点炫耀的意味:
“这不,金屋藏娇了便与二位大人们一同欣赏,也好改改自己口碑嘛!”
王常冯闻言,脸上的笑容顿了顿,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精明的计算,他捋着短须,打着哈哈:“殿下说笑了,说笑了!咱们对大殿下,一向是恭维的,不敢妄议。”
语气热络,但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显然并未全然相信这番说辞。
刘大人眉头蹙得更紧,唇齿微启似欲言语,目光在安许宁与苏离忧之间流转片刻,终究还是阖口不言。
安许宁静立琴旁,眼观鼻,鼻观心,将刘大人这番欲言又止、疑窦丛生的神色尽收眼底。她心下了然——他定是疑心她与苏离忧本是一丘之貉。几日前她那番示弱求情,落在他眼中,恐怕不过是精心设计的一场苦肉戏,利用他的恻隐之心,安插她入太府寺作为眼线。而今军饷之事东窗事发,便又认为,这是苏离忧随意寻个由头,将她这枚“棋子”从容收回,撇清关系。
可她也没辙,眼下的她,不过是一叶浮萍,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指尖悄悄掐入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让她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
一个时辰前,吏部衙署内。
吏部尚书听闻苏离忧于别院宴请王、刘二位大人的风声,脸色一沉,猛地起身,快步走到书案前。他急急研墨,那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随即草草提笔,笔锋因急促而略显凌乱,潦潦拟就一封奏书。墨迹未干,他便将笔一掷,任由几点墨汁溅上袖口,兀自盯着那奏章,嘴角勾起一丝冷意。
他便坐等好消息,手指在案几上无规律地敲击,显出内心的焦灼与一丝胜券在握的得意。
半柱香后,一抹黑影如鬼魅般匆匆掠入衙署,低声道:
“大人,那边……开席了!”
闻言,坐者喜笑颜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一把抓起那封奏书便往外赶,袍袖带风。
“诶大人……”那黑影迟疑一瞬,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此时陛下正忧心边境敌国细作潜犯一事,日夜悬心!若将此事上报,陛下……还有精力细查吗?”
“蠢货!”吏部尚书脚步一顿,回头斥道,眼中闪过厉色,
“一连审了那潜犯几天!可有审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要我说!不出三日!他便会因顽抗不招,被当街斩首,或五马分尸,以儆效尤!”
他喘了口气,扬了扬手中的奏书,脸上浮现出近乎狰狞的得意:“而我若此刻把这狗屁皇子私下拉拢朝廷重臣之事报上去……喝哈哈哈……你猜猜,盛怒之下的陛下,一查之下,指不定要牵连出多少官员呢!”
“届时……可就不是简单的私自拉拢官员之罪,而是……结党营私,造势谋反了!”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带着兴奋的颤音从齿缝间挤出来,随即不再犹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身影没入廊下的阴影中。
奏章呈递,天颜震怒。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精锐齐出,且以刑部为甚,分查太府寺账册、景枢殿人事、兵部衙署文书。皇城内外,顷刻风声鹤唳。
……
景枢殿内外,兵刃相交之声乍起,打破了先前的静谧。
“都察院总督奉命查封景枢殿!”为首之人厉声道,声音冷硬如铁。他身披玄甲,腰佩长剑,身后数十名银玄卒兵肃然而立。
话毕,院中四人面面相觑。
王安冯察觉不对,猛扭头望向身旁之人。
那人依旧是一副神思不属,行若无事,悠哉悠哉地品着茶。
好生一副欠揍模样。
“范都督,此言何意啊?”苏离忧不急不躁,悠声道,手中茶盏稳稳放下,盏底与茶案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殿下,恕罪!”来人不作过多言语,抱拳回道,神色肃杀如霜,“三法司奉旨办案,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话毕,抬手示意身后玄甲兵。
须臾之间,玄衣兵甲相碰之声骤响,铁靴踏地,步步紧逼,肃杀之气弥漫至每个角落。
银玄卒兵有序闯入每个院内角落,殿中每个阁间,一丝不漏。
苏离忧仍端坐亭中,面不改色地斟了一盏新茶。水声潺潺,在一片混乱中格外清晰。
苏离忧信手拂袖,自茶托间拈起一只净杯,斟满清茶,眼波懒懒一抬,落向那孤立的玄甲身影:
“范都督,可愿赏脸,饮一杯否?”
语毕,他凤眼似无意般掠过亭隅静立的李常侍。后者会意,眼帘微垂,微微颌首似有还无,似在交代些什么。
苏离忧见状,唇角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再度倚向椅背,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范都督浑然并未发觉这无声异样,怔了怔,作揖道:
“谢大殿下!”
言毕,便洒脱举杯仰首,一饮而尽。
“范都督……这……这般大费周章,是为何啊!”李常冯按耐不住,神色紧绷,道。
“奉命行事,彻查三位是否有私通之疑。”范都督如实而答。
“啊……我与殿下……”王常冯闻言,面上先是一松,随即惊觉失言,忙改口道,“下官与殿下不过品茗清谈,君子之交。此番,怕是要劳烦都督空走一遭了!”
刘大人依旧默然,静静审视着一切。
安许宁虽始终阖口不言,默然静立,然,这院中的风云变幻,亭下暗涌,席间机锋,她尽收眼底,悉纳于心。
家都被抄了,还有心思喝茶呢!
本就是不光彩的事还高调宣扬,咎由自取!
心下思忖暗诽,不免心中大快!
然,思而罔罔,心疑殊甚,疑云复起。
他但真愚笨至极吗?还是别有深意?
恰在她思忖度量间,远处,足音跫然,步履橐橐。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打头一卒急促而来,停顿于范都督身旁。
“都督……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喝喝哈哈哈哈哈哈!”话音未毕,李常冯便掩不住心思,开怀大笑,片刻,又收起笑,道:
“范都督,辛苦了!”
“李常侍,送客。”苏离忧淡淡道。
“诶,是。”李常侍哈着腰,温和道:
“范都督,请吧。”
“抱歉,多有打扰!”他向众人深深作揖,愧疚回道,继而领着众卒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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