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枢殿正院,一丝薄纱悄然化为细碎的月光,淡然无存。
忘忧阁檐角暗处,一抹黑影拂过。
他笑开,清俊潋滟绝伦,凤眼笑含阴鸷。
一竿风月,愿者衔钩。
正如他所想,入潜的敌犯,果应于伊人,此番布局,于风尘之外,竟得天外之获。
月正中天,夜半三更,花楼双檐华灯初落。
天道或穷,人力为休。
层楼的隔间,嫣灯忽明忽暗,戏谑之音时不时从阁内钻出。
可顶层雅间内,景象全然不同。
雅间内,沉香木的茶几旁正半跪着一玄衣男子他半跪于地,恭敬惴惴混着惶恐。冷汗已浸湿他额前的碎发,紧贴于额边。
“茯月姑娘……大殿下交代的事……”他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我不过……一个传话的影子……听命办事罢了……”
茯月并未坐在主位,而是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一身绯色长裙如泼开的血。她指尖绕着一缕青丝,闻言,绕发的动作蓦地一顿,随即竟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轻软,转而越来越高,愈发尖利,最后化作一声淬冰般的冷叱。
“让老娘去狱中劫人?多么可笑!”她猛地坐直身体,目光如两道冰棱,直刺向地上的人,“老娘有什么意图?啊!去……去劫个半身不熟的人,来给你家殿下助助兴?!”
她话音未落,站在一旁的老妈子已抢步上前,用手中绢帕心疼地要为茯月拭去那并不存在的怒气。
“是啊!咱们大当家金尊玉贵,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那是风都舍不得吹重了的人儿!怎么劫得动那诏狱的人嘛……!”她一边说,一边狠狠剜了玄衣人一眼,“进那地方去劫人,不就等于把咱们当家的往火坑里推,去送死嘛……”
玄衣人头垂得更低,气息紊乱:“殿下……殿下也知此事艰难。故而言明,姑娘治理这楼……近来,未免太过分心了些……见了血,殿下很不欢喜。此番,也是请姑娘去那诏狱……坐坐,醒一醒神。”
“什么!”茯月眸色一沉,
“见了血?那妖可是家殿下养的!”她愤愤道。
玄衣人身体一僵,语速加快:“姑娘息怒!殿下安排了万全之策!您只需在里面待上几天,届时会安排一场‘意外’走水,您趁乱将人带出便可……绝不敢真让姑娘涉险!”
一旁的老妈子攥紧了帕子,知道自家主子断是拒绝不得,急声插话:“那……那大当家进了去,可会被那儿的酷吏叼官给拦了刁难?!”
“……妈妈放心,”玄衣人喘了口气,勉力保证,“诏狱内外,殿下皆已打点妥当。茯月姑娘此行,定会平安周全,毫发无伤……”
“知道了知道了,滚吧滚吧!”茯月自知自己斗不过幕后那位,无奈撒泼道。
……
长夜终尽,东方既白。
安许宁一夜安眠,身着懒腰,打着哈欠,心情大好坐在凉亭,赏着亭旁的木芙蓉。
值仲秋迨晚秋,百花凋零,唯这木芙蓉,花事极盛,独占秋光,正赏玩之冠。
“许姑娘,今早可愿试试这古琴?晌午,有一贵客至,殿下想让您露一手替他涨涨面子。”李嬷嬷从远处廊抚走来,和气道,少了几分前些日子的凌人。
安许宁观她那副一阵风一阵雨模样,心里不免暗想,这有些身份,可真好。
她目光落向茶几旁被忽略的古琴。琴身澄如月华,弦丝皎似春冰,徽镶翠玉,轸系流苏,自生清辉。此琴清雅绝尘,迥异于阁中富丽华琴,正合她心意。
回神,听清来人话意,不免眸色一沉。
贵客?
却又在眼波流转间,化为少女娇羞,故作扭捏。
“可是大殿下钦点的?”
闻言,李嬷嬷见她是个软柿子,好难捏,话语又拔高了些分量。
“姑娘既为殿下办事,一言一行皆代表着殿下,可莫要因戏玩的心思…”
她话语一哽,恶狠狠地望向红晕娇瓣上纤白如玉的指节。
又道:
“伤了殿下的面子,误了殿下的正事!”
这阳奉阴违,可让她学透彻了!
安许宁默然哀怨,心下暗恼。
可面上依旧挂着几分委屈,抽回了手,哀声道:
“是,李嬷嬷,我就练琴去。”
少顷,琴音流响,满于庭苑,萦绕于梁柱,唤来了苏离忧。
他徐步至跟前,环抱着双手,挑着眉,慵懒地动了动唇。
“许姑娘,今儿兴致真好!”他声音带着辰起时的微哑,带着几分诱惑,打趣道。
闻言,安许宁手指一滞,起身恭敬地回了一揖。
可就是这一作揖,倒让苏离忧心里不悦,今日的许姑娘,怎如此生分?
“大殿下安好。”脸上浮起一丝淡薄的笑。
心里止不住的咒骂。
他的手笔,还装上无辜了?
“殿下方起,怕是没用过早膳吧,殿下快些去吧,可别伤着了肠胃。”
安许宁关切道。
自从昨晚怀疑小六被抓与他有关后,对他的恨意不由得又添了几分。
“许姑娘可愿同去?”苏离忧俯身逼近,将脸贴进了些,眉眼轻翘,直勾勾地望着。
“望着你,我食欲方能好些”
安许宁下意识地后退,拉出距离,面色清冷,不似昨日的羞涩姿态。
“殿下若是无食欲,可让后厨备些酸梅开胃,民女还得练琴待客,实在无暇,陪殿下用膳。”
安许宁言辞恳切,字字在理,让他人毫无空子可钻。
见她这般疏离,苏离忧心底泛起说不清的烦闷,却不知如何挽回,只得淡淡道:
“罢了罢了,酸梅……也是好的。”
说罢,拂袖转身,径自离去。
酸不死你!
安许宁腹诽道。
隅中之刻,宾客将至。正院内陷入混乱,摆桌筵席,朱毯铺地,匠人修枝……好生热闹。
安许宁从阁中走出,见这仗势浩大,不免好奇来者之人,遂胡乱拦下一下,问了句。
“咱府上今儿正午来的,可是邢部侍郎,还有那太府寺新上任的太府卿江大人呢!”
她默默记住了……
这朝廷之上,最是忌讳结党营私,他这般大张旗鼓,不自将自身把柄打包好了递给有心之人吗?
午时已至,众宾齐聚,皆候于正堂。
然景枢殿一片喧阗之中,却偏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堂内三人正笑语闲谈,忽见一抹素白身影翩然趋入,如清风拂过喧嚷。
“二哥,可否借一步说话?”来人声线清和,虽带几分急切,却不失礼数。
主座上的苏离忧缓缓起身,唇角仍噙着那抹惯有的懒散笑意,语调和缓:
“二位大人,不妨先去我院中赏赏秋花,听听琴音,稍作歇息?”
宾客皆是人精,闻言即含笑揖让,纷纷移步正院。唯独李常侍留在原地,垂手恭立。
待人散去,那白衣男子——正是三殿下苏耽——方蹙眉上前。他眉目如画,气质温文,即便此刻面带忧色,仍似玉山将倾,风姿清雅。
“二哥何须如此急迫?这般大张筵席,岂非授人以‘结党’之柄?”他语带责备,眼中却仍是掩不住的关切,
“二哥可知,吏部尚书早已拟好奏本,只待你宴席一开,便上呈弹劾……”
“二殿下,”李常侍躬身插话,帮腔道:
“大殿下此举,必是自有深意。”
苏离忧却不接话,只侧首淡淡吩咐:“李常侍,去将院内外下人打点妥当。”
“老奴明白。”李常侍向苏耽恭敬一揖,匆匆退去。
厅中只剩兄弟二人。苏离忧面上慵懒尽褪,目光转冷:“我行事,何时需向二弟一一禀报了?”
苏耽闻言一怔,眸中掠过一丝黯然,低声轻语:“大哥向来算无遗策……何曾需要我多言……”
“若知道,便识趣离开。”
苏耽漠然,径直向殿门走去。
苏耽前脚刚离去,把门的侍从便阴阳怪气地扬声道:
“二殿下留步!咱们主子特意吩咐了,能进这景枢殿交攀的,那都得是掌着实权的贵人。像二殿下这般终日与诗书为伍的清贵闲人,还是莫要常来走动了。”
另一守门人立即嗤笑着帮腔:
“可不是么?咱们殿下最厌烦那些只会吟风弄月的酸腐文人。二殿下若识趣,不如断了这高攀的念想,也省得日后难堪!”
苏耽脚步蓦地一顿。
他并未回头,广袖下的指节却悄然收拢,攥得骨节发白。庭前的光拂过他清隽的侧脸,照见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眸,此刻却似玉璧蒙尘,倏地黯了下去。长睫低垂,在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阴翳。
然而不过瞬息之间,他已缓缓松开掌心,只余一抹若有似无的苦笑掠过唇角。
此番场景,被景枢殿角落一抹陌生的黑影尽收眼底,继而得意离去。
苏离忧依旧坐于主坐,神色黯然,似乎在失落着些什么。
然而不过瞬息,他便缓缓松开了掌心,唯有一抹若有似无的苦笑掠过唇角。
这幕情景,被隐在景枢殿角落的一道陌生黑影,尽数收入眼底。
苏离忧依旧坐于主位,神色间似有几分落寞,仿佛在为何事怅然。
察觉有人近前,他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
“安排妥当了?”
“回殿下,院内院外都已打点清楚,绝不会走漏半字。”
“嗯……”
“只是……”李常侍欲言又止。
“如此……是否太让二殿下寒心了……”
苏离忧闻言蓦地一怔,神情微滞,却被起起伏伏的琴声拉回思绪,起身松松垮垮伸了个懒腰,故作轻松道:
“该去待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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