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早上开始,小老头就一直托着腮帮子,双手时不时横过来竖过去地满身瘙痒,呲牙咧嘴的模样活像只牙疼的猴子。
小老头短袖底下的皮肤被刮出一道又一道划痕,中间呈棕黑色,边缘则渐变式地发红,就像是烧过的木屑,正在四处洒落。
小老头佝着身体坐在讲台边,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他那厚重的叹息与挠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总能引来一些同学侧目。
他自己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撑着膝盖缓慢地站起来,挪到监控底下朝镜头挥了挥手。
很快,一位巡回的监考老师快步走了过来。
小老头与其小声交代了一下情况,然而就在他收拾水杯准备换班时,突然爆发了剧烈的咳嗽。
他一手撑着讲台的边沿,一手紧捂着嘴巴,一下接着一下地干呕,连腰都快压弯到地上,最靠近他的同学都不禁缩紧了肩膀往后仰。
小老头的咳嗽声干瘪又刺耳,却一声比一声浑浊,而他的手掌再也兜不住的大量血液,穿过指缝喷洒在了讲台上,甚至飞溅到了前排课桌的试卷上。
这下子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坐在前面的同学噌的一声跳起来,边乱叫边往后退;坐在后排的同学被挡在人群外,伸长了脖子在缝隙中左右张望;走廊外的付康作他们也撑高了上身,从窗户朝里瞧。
还是巡回的监考老师反应快,先拨打了急救电话,再拍拍手掌大喊:“有没有哪个同学帮帮忙,背老师去校门口等救护车?”
话音未落,付康作已经跨出一大步先行冲了上去,抓过小老头的双臂搭在他肩上,再朝着同学猛一招手。
“来呀!帮帮忙!”
这才有几名同学反应过来,跑来他身边托住小老头的身体。
付康作越跑得快,小老头的咳嗽仿佛就越严重,付康作看见他的双手在自己眼前颠簸,一下就注意到他因发黄的厚茧而不规则的手指,还有因干涸的血迹凸显出来的手掌纹理。
付康作感觉小老头的下巴钉子一般地撑在自己的背上,不断流淌出来的温热血液浸湿了他的校服,就像是他自己大汗了一场。
小老头渐渐挂不住了,他的身体一直在往下滑,而付康作也因为打湿的手掌怎么抓也抓不牢他。
付康作只好用力往上一抬,压弯腰部让小老头能够趴在他背上。当小老头靠近他的耳边,他听见小老头似乎在口齿不清地念叨着:
“谢谢你……”
“别讲这些话了,活下去吧,求求你了……”
付康作咬着牙,急得直跺脚,把校门口的沥青里面踏得空空响。因为他忽然想起上个月跟一个叫小鬼伞的网友打过赌这件事,他十分懊恼,但又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可能只是巧合。
目送小老头躺在担架床上被拉走后,付康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校服和双手,早就被血水和汗水染成了深浅不一的棕色。
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可还没等这口气吐完,裤口袋里就响起来了一个提醒铃声。
付康作的大脑顿时嗡的一下空白一片。
会是小鬼伞吗?
不会吧?不会的!
付康作抿了抿嘴唇,感觉有一点咸味,他颤抖着手指掏出手机,用力闭了闭眼,挤出涌在眼皮里的眼泪,他心里一横,点开了新信息:
“死了吗?”
“啊!”
他浑身像触了电一般,下意识就将手机甩出了很远,他抬起头左右反复张望,虽然不知道该看哪里,但他打心眼里认为小鬼伞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
他没有办法直视同学老师的眼神,他觉得任何人都可能是小鬼伞,但又不敢用手掌捂着脸,怕闻到上头的血腥味。
“不是我……”
“不是我!”
付康作跌坐在地,他揪着自己的头发,紧紧闭着双眼,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只为纠成一团的心脏不要再那么剧烈地突突响。
后来再看见小老头已经是在讣告里,原来他在送去医院的当晚就撒手人寰了。
这使得班级里的氛围异常的凝重,即使正临放暑假的最后一堂课,每个人也都绷着脸,说话也十分地小声。
代替小老头来发作业的老师简单阐述了一下小老头的事,在被问到死因时,沉默了一下,说:“嗯……说是基础疾病诱发的器官衰竭,本来……唉,你们也知道,他一直是个好老师……”
是啊,付康作也明白,小老头……不,是老师,他几乎每年都因为坚持带病工作被评为榜样,所以这次也被广泛认为是太辛苦了导致的突发急病。
老师已经下葬,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怀疑有人为的可能性。
小鬼伞赢了,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一条生命。
付康作甚至分不清,这个人到底是瞎猫,还是撒旦。
他几次试图再找小鬼伞沟通,可对方完全没有回音。
付康作推断这个小鬼伞一定是老师身边的人,大概是下了什么毒药之类的东西,不然不可能这样精确地带走一个人。
问题就在于,他无法证明所想。
付康作咬着手指甲盖儿,暑假里的一整天都在思考怎样才能再把小鬼伞逼出来,让他抓住破绽。
对话框里的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付康作总算选定了一句话:
“再赌一次,敢不敢?”
“谁?”
本来侧躺在床上的付康作一下子弹了起来,果然只有这样才能令小鬼伞快速现身,但问题是这一次,要拿谁来打赌。
付康作想了很久,他无法掌握老师的行程以及人际关系,但他可以把握他自己的,以及……自己的奶奶。
前些年,付康作在乡下的爷爷去世,他爸妈怕奶奶孤身一人不方便,就接到了城里居住。
奶奶几乎不会普通话,又不通城里的方言,年近八旬的她只能成天坐在家里,望着窗外电线杆上的小鸟发呆,好像那些小鸟也像她一样在这些钢筋水泥中失去了落脚点。
付康作明白自己这个决定很自私,但如果小鬼伞妄图接近奶奶,他一定能准确识别出来并反击,他坚信着这一点。
但这一次一定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草率,因为他的假期只剩下半个月。
“好,十五天,做不到我就自首,但如果我做到了,下一个就是你。”
小鬼伞撂下这句话之后再一次消失,付康作蜷缩在床的一角,盯着屏幕上的每一个字,牙齿咬得咯咯响,比起害怕更多的是兴奋。
他甚至感到心脏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令他呼吸越来越困难,他伸手想去开窗,却突然吃痛缩回手臂。
付康作看向掌心,原来是窗台上的毛刺扎进了他的皮肤纹理间,木屑越扎越深,进入了他的血液他的胸膛,往他的头顶聚集,好似印第安人的鹰羽冠,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于是付康作振奋精神,拒绝了所有他人的邀请,整个暑假都寸步不离地守在奶奶身边。
第一天:
爸妈都要上班,由付康作自告奋勇照顾奶奶的起居。
他试着帮奶奶梳理头发,这才注意到她几乎没什么白头发,天然的卷发油黑透亮,焕发着健康。
第三天:
付康作应奶奶要求,在厨房帮她剁肉馅。
这工作既累人又无聊,刀身沾上肉沫简直有千斤重,难以想象平时怎么会有源源不断的肉丸子出现在冰箱里,只等着他说想吃。
第五天:
付康作学着奶奶的模样烧香拜佛,本来家里没有这个习惯,奶奶住过来后,就专门为她在客厅的一角摆放了一处佛龛。
第七天:
付康作已经养成习惯,陪奶奶一起看电视、一起吃饭、一起到楼下遛弯。
他发现,虽然奶奶普通话说不利索,人缘却很不错,一路上能跟好几拨人聊上天,就算不太能听懂,奶奶也总是笑着直点头。
第九天:
在奶奶房间的窗户外头停留的小鸟比之前多了很多,叽叽喳喳地听得心烦,付康作想要赶走它们,被奶奶拦住,说:“没关系,让它们陪陪我,蛮好的。”
第十一天:
奶奶今天没有出门,她说膝盖有点酸酸的。
付康作一整天都坐在她的身边,为奶奶剥她最爱吃的桔子和桂圆干。
接着在第十四天也快要顺利结束时,付康作在日历上画下倒数第二个叉。
“我要赢了!”
付康作暗暗笑着,忍不住摇头晃脑起来。
晚饭时,付康作叫奶奶起床吃饭,她却说头有点疼可能走路走太多了。
付康作把饭留好,见奶奶一直没胃口,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奶奶也只是摆摆手说:“没事,都是老毛病了。”
付康作心中忐忑不安,一晚上多次起床查看,他悄悄拉开一条门缝,只有亲眼看到奶奶平稳的呼吸,才能稍稍放下高悬的心。
第十五天,奶奶几乎躺了一整天,状态都不见好。
晚饭的点都过了很久,奶奶才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托着后腰走出房门。
付康作发现她的嘴唇发乌地厉害,赶紧不顾劝阻拨打了急救电话。
等待的时间里,付康作在客厅里来回绕圈,奶奶叫他坐下来,可他搓搓手又挠挠头,一刻也停不下来。
平常冰凉的瓷砖地此刻就像是有火在下面烤一样,付康作踩下去的每一步都灼烧着他的心。
他干脆跑去小区门口,为救护车引路。
等医生抬着担架床上楼,奶奶已经无法起身,她坐在平时常坐的红木椅子上,皱着眉头紧闭着双眼,一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另一手则撑在供奉佛祖的方桌上托着脑袋。
医生走上前半蹲着为奶奶做了些检查,接着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说:“老人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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