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人全部陷入了沉默,只有佛像前的电池蜡烛还在白墙上模拟着摇曳的火光。
付康作张张嘴,半晌才蹦出几个字:“是,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得先去医院做相关检查才知道。”医生说。
付康作跟爸妈托住担架床的两角,与医生一同缓慢挪下楼,楼道狭窄,有担架床就站不下人,更别提还要拐几个弯,平时不过几分钟的路此刻走得满头大汗。
付康作没有上车,他感觉在他正前方的月光比路灯还要明亮,更显得救护车驶离的方向一片黑暗。
手表上的时间,还差一刻钟才到零点。
小鬼伞又赢了,可真正害死奶奶的人,却是他自己。
从此以后,他噩梦缠身,整天都被困在不见天日的挣扎中。
他在床上彻夜难眠,只好捂着脸起身,伏在墙边一步一步挪到洗手间。
经过洗手台的镜子时,他不受控制地向里头瞥了一眼,镜面竟赫然呈现了老师的轮廓。
“啊!”
付康作被吓得脚下一滑,后脑勺砰的一声撞上了瓷砖墙。
“呃啊……好痛……”
他抱着脑袋蜷缩在墙角,只是撞了一下就这么痛,老师发病时又该多难受呢?
付康作忍不住大放悲声,眼泪像有生命的虫,知道该往哪条缝隙流。
哭累了,哭到只剩不断吸入的短气了,他才终于拿下捂着脸的双手,扒着洗手台的边缘慢慢往上看。
镜中不止有老师,还有他的奶奶,他们一同低头看他,抿着嘴巴面无表情。
付康作下意识中又想闭上眼往后缩,这时,有人揽过了他的肩膀。
付康作小心地转过下巴,看见蹲在自己身边的原来是他的心理医生时,不禁松了口气,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不少。
“看镜子,别看我。”
“我,我不敢……”
“没什么好怕的,那些只是幻觉,看镜子。”
付康作被心理医生捏住脸颊扭向镜子。
老师和奶奶渐渐消失,取代他们的是拿着雨伞站在十字路口凸面镜前的付康作和心理医生。
今天的雨下得尤其大,脚边涨起了小溪一样的积水,在井盖上绕成一圈圈漩涡。
雨水从伞的边缘落下,连成一幅水帘,使得心理医生虫虫的身形模糊不清。
她穿着一整套黑色的运动套装,拉链拉到衣领的顶端,盖住了其下巴的部分,头上又戴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平又宽的帽檐挡住了其眼睛的部分。
加上笼罩在她头上的黑色大伞,在这片浓雾一样的雨中,当付康作向后看时,总觉得有一个幽灵跟在自己身后。
“到了。”
付康作向前指了指,眼前是他曾就读过的高中,这所老牌中学如今已被当地名校收编,连校服的款式和胸前的徽章文字都换了个模样。
“学校能让外人进吗?”虫虫说。
“一般不能,但是像家长会运动会这样的开放日就可以,但是会来的都是家长,分不清哪个是‘外人’。”
“你还跟以前的老师同学有联系吗?”
付康作闭上眼缓缓摇了摇头,虫虫拍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实在找不到这块拼图,就往下一个地方去吧。”
两人蹚着水走,走到半路上,雨已经停了,他们收起雨伞,滴滴答答的水花仍在脚边一路同行。
他们走到了一处废弃的小区前,在断壁残垣中到处都写着“拆”。
付康作以前住过的这里,是父母工作分配的老旧小区,楼房的层数不高,绿化少有维护,路面铺了拆,拆了又铺,最后走的时候只剩一地坑坑洼洼的沥青油路。
付康作看到这样物是人非的光景,不禁喃喃自语起来:“有时候,我都记不清老师那时对我说的话到底是‘谢谢你’还是‘我恨你’,但是奶奶,镜子里的奶奶从来只是平静地看着我,没有怨恨也没有责怪,我——”
“你怎么知道你奶奶不恨你?”
虫虫用手指关节顶了一下帽檐,看了他一眼说。
这一下在付康作心里又撕开了一道口子,他立刻鼻子一酸哽咽起来,握住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自己的脑袋。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
虫虫用伞柄拦下他的手臂,说:“小鬼伞说如果赢了,下一个就是你,那你怎么又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
“不能算好端端,因为小鬼伞要了我半条命。”
在奶奶被确认突发心脏病去世,即将出殡那天,付康作却要去学校参加开学考试。
但是这两件事他都做不到。
他缩在房间一角,背死死地贴着墙,手里攥着一把小水果刀,抖个不停。
他不知道小鬼伞会在何时从何处来杀他,因此他连眼都不敢眨一下,保持着高度紧张直盯着房门,谁来了都要被驱赶出去。
付康作的爸妈拿他没办法,只能把饭菜从门口推进去,碗中的清汤洒出来了一点,晃来晃去的汤面慢慢平息下来,映照出了付康作僵硬的脸。
他看着蓬头垢面的自己,还有充满血丝的眼球,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小鬼伞一定能看见他的一举一动,是摄像头吗?是跟踪狂吗?或者说是一个非常熟悉付康作的人,不然,怎么能做到这些事?
“人人都可能害我!”
这就是付康作最后得出的结论。
从此他变得像个惊弓之鸟一样,就算能去上学,离开视线的水不喝,同学给的零食不要,放学要小心翼翼地走,不敢触碰到任何人等等。
有时他站在人潮涌动的十字路口,会有一种错觉,好像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几根线连在天上,只是有些人是松散的棉线,而他是绷紧的琴弦。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付康作的生活平静无风,唯一的意外是他在躲避行人时,不小心踩到了狗屎。
这令付康作都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小鬼伞放弃了呢?
这周轮到付康作值日,他要提着一大袋垃圾去操场后面的垃圾站丢掉,说是垃圾站,其实就是用半米高的水泥墙围起来的一小块地,中间摆了两个大垃圾桶而已。
这里永远散发着一股混杂的夯臭味,垃圾桶没有满出来,但堆积在地上的垃圾却以一个扇形的模样向外扩散,可见别的同学都不愿意靠近,直接手一甩过去就走。
准星好点的能丢到垃圾桶边上,手劲儿差点的就离得比较远了,更有甚者直接将垃圾袋砸向水泥墙,致使垃圾散落一地,从划破的袋子缝隙中流出一些刺鼻的液体,顺着地砖的路线行走,如同分支的河流汇入大海。
付康作转过头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踮起脚尖避开黏哒哒的地面,用指尖捏住满是灰尘的垃圾桶盖将其打开,里面只有一些落叶和塑料碎片。
丢下垃圾后,嘭的一下扬起了一层灰,他赶紧丢下盖子,一边在鼻子边扇风一边逃离了垃圾站。
回家的路上,付康作感觉喉咙有点痒,但想起最近变过天,班上的同学也有些咳嗽,他也就没有多想。
可症状却没有随着时间减弱,他越咳越厉害,甚至到了会影响课堂的程度,只能由爸妈领着去看病。
医生拿着报告单,很快就下了结论:“疑似肺结核,要做长期治疗。”
爸妈面面相觑,看了付康作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医生:“那,那孩子还能上学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付康作的耳边涌起了海浪一样的声音,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敷上了一层薄膜,将他层层包裹。
“可是,你怎么能确定这是小鬼伞做的呢?”虫虫说。
“因为小鬼伞先联系我了。”
付康作在家中休养时常盯着手机屏幕出神,他试图从只言片语中找寻线索,更希望小鬼伞能再次出现。
忽然,小鬼伞发送了一个地址,说:“明天上午,来见我。”
付康作顿时跳了起来,不停涌出汗的手指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总算查到这个地址是一个市中心的咖啡店。
那些年还不流行喝咖啡,付康作自然也没有进去过,并且在他的印象里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会去的地方。
付康作睡不着,一早就来到这间咖啡店前张望,门店位置在一个街角拐弯处,有两面都是玻璃墙,墨绿色的基调装饰,门顶上的雕塑好像杜美莎一样张扬着头上的蛇,厉声说:“咖啡新手,谢绝入内!”
付康作在不远处踌躇,假装在等人,其实是在观察别人是怎么进去点单的。
他悄悄攒起拳头为自己打气,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敢推门而入,虽然点单的时候磕磕巴巴的,好歹是拿到了一杯热拿铁,坐在了一个靠墙的单人位置。
付康作拉开一点口罩,对拿铁轻轻地吹气,鼓上来的温热水汽令他感觉喉咙舒适了许多。
现在店里人不多,有一对情侣坐在靠窗的位置,只点了一杯咖啡,正在互相拍照。
有一个女性坐在岛台,背对着付康作在玩手机,她穿着暗紫色的花哨衬衫,硕大的蜘蛛纹样爬满肩头,脚上挂了一双人字拖摇来摇去。
会是她吗?
付康作一面给小鬼伞发消息说自己快到了,一面留心观察那个女性的手机屏幕。
然而既没有弹窗,也没有提示音,仍然停留在游戏界面。
看来不是。
可店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人,大家各管各的,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这时,店门的铃声响了,走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他逆光而行,身穿一件火焰纹的赛车夹克,皮带上的银色图章被擦拭得油光锃亮,其麦色的皮肤加上微卷的中长发,看上去就像一头正在炫耀鬃毛的雄狮。
当男人坐下后拿出手机,付康作就收到了小鬼伞的回复:
“我到了,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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