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催促:“准星儿你去不去,浴桶要买票了。”
林准略略犹豫:“一共几个人?都是咱班的?”
“十三个,”老白回答,“浴桶叫了俩三班的妹子——咱不仅有电影看,说不定还能顺便吃个瓜……对了准星儿,你问问星哥和皮皮元要不要一起?”
话音未落,手机那头声音颤了颤,麦克风里传来“砰砰”的钝声,几秒嘈杂后,对面换了清甜嗓音:“准星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日漫呢,或许可以给你提供灵感哦。”
林准立刻气不打一出来:“姓程的!”
转念一想……灵感?他是指绘画的灵感?
莫非他知道自己就是“@橙砸”这只十八线画手?
“行了你一边儿去,我俩说正事呢,”对面声音又远了些,想必是老白抢回了手机,“林准你们仨想去麻利决定啊,再不抢票连号的座位都没了。”
林准问:“星哥真元,明晚电影走起?”
雷冉星皱了皱眉,盯着床沿上的企鹅先森几秒,又转头看看书架上夹着补充笔记、贴着荧光便利贴的《有机化学》,有些难为情地喃喃:“你们去耍吧,我……我昨天讲的还没复习,这都快忘了,我太菜了。”
林准一句拖着长尾巴的“切”无缝衔接,带着些许羡慕嫉妒恨喃喃道:“星哥您尊口莫出疯言,您的智商代表咱寝室六班甚至医学院这届新生的最高水平,您要是菜那我几个连狗尾巴草都恭维不着,估计也就阴沟沟里的杂碎苔藓。”
魏真元高兴得手舞足蹈,方才林准把他压成夹饼馅儿的事忘了干净:“准星儿我去!以后甭问直接填我!”
林准精准投喂他一个标致的白眼儿。
“皮皮元去,雷大佬咱不勉强。”
雷冉星向来奉行“生活上高调做事,学习上低调为人”的准则,因此不习惯也不喜欢被喊作“大佬”。林准冷不丁扯了这一嗓子,唬得他刚写下的积分符号打了个寒战,“S”变成了“C”。
老白“嗯”了一声,背景隐约又听见程溥阳接话茬道:“班长先森,我也要去的呢,请问我可以选座嘛?”
林准绝对不想听见这家伙的声音,哪怕一句。
于是立刻挂断通话,但大脑转码器已经被他这一嗓子激活了,在他脑海里铺了一张白纸,画了一只萌哒哒肉乎乎的Baymax,正伸开两条白萝卜似的胳膊温柔道:“您好,我是大白,您的私人健康顾问。”
然后又把“大白”俩字擦掉填上了“小太阳”,左看右看毫无违和感,甚至比动画原版人物还符合这副形象。
一想到被这只人畜无害的萌物亲眼看见自己摔沙坑,并且还是全过程、全角度、近距离、高清版,林准胃里就一阵儿翻江倒海。
真真是冤家路窄。
“喂,皮皮元,你知道程溥阳这个人不?”
魏真元没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漫不经心地敷衍道:“程溥阳啊,楼下寝室的,开学报道的时候还多亏他帮我提行李三大件……我去你往哪走,奶我啊我死了!”
林准从床梯上跳下来,双手叉腰站在魏真元面前,脸绷得像块大理石板:“他这人是平时跟人说话交流就这样嗲里嗲气,还是故意玩儿我?”
魏真元没正眼看他,双手卡着手机偏了偏身子,口道“哎——哎——到了”,最后喉咙里呼出一口恶气,双眼皮重叠成单,几乎要把“鄙夷”二字镂在脸上当人体浮雕:“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我方猪队友对面专杀奶妈。”
林准照他肩头拍一巴掌,怒道:“问你话呢!”
雷冉星“啪”地将刚提起的笔按在书脊内缘,像鄙视一只爬上大脚趾还咬了他一口的蚂蚁一样鄙视面前两位行走的音箱,义正辞严道:“恁俩爱吵去自己座上吵去,咋的我这是能量塔还是回血泉,能给你俩撑腰板儿?”
魏真元一看,自己屁股已经坐上了雷冉星的课桌边沿,把他刚摆放整齐的课本和三套课外练习册撞歪了。
自那以后,王白在医学院出了名。
开学不到一个月,医学院的新生们互相还不认识,因此没人注意到王白的长相和身形与那个男子3000米夺冠的“雨中飞人”大相径庭,纷纷把他当做同届传奇人物;由于他人能说会道,医学院团委也随后向他抛了橄榄枝。
老白就这样从六班班长开始,在鲜花和掌声以及表白墙上无数匿名的“稀饭wb小哥哥呐”开辟的康庄大道里,一路上位到团总支副书记;“不要碧脸”的下三滥外号也光荣升级为“飞毛腿”……结果口口相传被传成了“肥猫”。
当然,这是后话。
周日晚上,林准第一次认真端详赵玉童这个人。
如果宅男有个排行榜,他能零基础零阵容冲状元。
底气是鸟窝头、厚眼镜、还算耐看的脸,以及寝室里花花绿绿贴满的萌妹子,每张贴画都不重样儿。
这个“端详”的含义,不是像之前深夜撸串那样浮光掠影地瞟,而是把他从头到脚像做磁共振一样看个遍儿。
因为他俩出门早了,宿舍园门口半个人也没有。
魏真元也姗姗来迟,刚打电话请五分钟假,理由是王者峡谷还等着他这个最强王者5V5带粉丝小迷弟们上位。
教育超市、奶茶店和复印店都关门大吉,十几年没修缮的霓虹灯还勉强吊着口气——“教育超市”四个字有俩缺偏旁少部首,成了“教育走巾”。
林准看看手机,夜里十一点整。
距《刀剑神域》首映还有一个半钟头。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转头瞥见赵玉童单手握着手机,一会儿切一回屏,用计算器算几个数额过万的数字;一会儿切回其他APP,在某个对话框里噼里啪啦打一串儿他看不清也看不懂的符号。
“浴桶,”林准尝试着找共同语言,“你在——”
话音未落,赵玉童忽然把手机放在嘴边:“你丫跑刀还看不见我,出桥洞你怼我m67,明儿战局等着。”
行吧。
林准悻悻地噤了声。
大脑自动把面前人划归到“道不同不相为谋”系列。
游戏角色嘛,画归画,但林准不怎么喜欢玩游戏。所以宁可在丝丝夜风里望着“教育走巾”发呆,无聊地思忖绿豆冰沙一共卖出了多少份、新来的售货员穿着白色制服应该怎样设计头身比、门口那只困怏怏的胖橘今天接受小鱼干投喂了吗……
赵玉童一会儿动手指一会儿动嘴皮子,像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兴致越来越上头。
林准觉得,赵玉童前辈子可能是蝙蝠或者穿山甲这类夜行动物,因为受够了捕兽夹才想着投胎做个人……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模人样倒是有了,白天没动静夜里兴奋劲儿上头倒是一点没变。
宿舍园十一点后要关大门,得刷校园卡进出。
只要没有“嘀”声,就是没人前来赴约。
林准昏沉沉地垂下脑袋,脸颊微微发烫。
“准星儿,”赵玉童碰了碰他肩膀,“你咋了?”
林准低着头没吭声。
九月底的杭州不算太热,空气里弥漫的桂花香气让时间变得莫名冗长不少,夜晚甚至已能感受到秋意习习。
赵玉童弯腰瞅着林准难看的脸色:“感冒了?”
话音未落,林准没忍住,用尽力气吸了一下鼻涕,尾音里带着嚯嚯的口哨音,低钝响亮还杂着稀薄的水声,完全印证了赵玉童的猜测。
林准嘴硬:“没有。”
赵玉童:“……”
像他这样十八年爬榜顺利的宅男,智商可以泯然众人,但情商是网络世界的门面。故而脱下身上的防水外套,披在了林准身上:“这两天雨多,你当心,啊。”
话音刚落,那件衣裳就带着余温捂上来了。
林准肩头一热,心头也跟着一热。
“受宠若惊”这词儿也不为过。
他束了束衣领,没想到赵玉童忽然踱到他面前,像关爱智障儿童的老父亲一样,敞开外套让他把胳膊伸进袖子,末了又弯腰替他扣上拉链,提到了脖颈以上。
所谓“以柔克刚”,林准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悄悄动容,竟然傻乎乎昏沉沉地按赵玉童的指示做了。
良心和羞耻感都懒得谴责他。
林准望着赵玉童的短袖短裤:“你不冷?”
赵玉童转弯抹角:“去的出租是妹子订的,你先裹紧点儿凑合一下,待会回来的时候得两三点钟,我给你叫辆出租车,回来别瞎溜乱逛直接回寝,板蓝根就是饮料不管鸟用,真难受直接电话滴我。”
林准诧异地抬头,面前人一脸姨母笑。
错了,是姨夫笑。
林准忽然把头低下了,动作快到自己都没来得及认真体会——或许是出于灵长类的本能反应,他感觉到心跳乍然慢了一拍,一股无名的暖流从胸腔深处直逼大脑。
太阳穴的脉搏像吞了兴奋剂,陡然颤得剧烈。
风更紧了,催命诀似的。周遭的法桐树叶不堪折磨,在枝头打着卷儿跳了段儿踢踏舞,飒飒一声,阵亡。
那种感觉从何而来?
林准兀自琢磨了很久。
好在立秋之后的风足够冷,能把那阵无名的燥热牢牢冻住。于是他背对着赵玉童,把领口拉链稍稍解开,让晚风在外套和他里衣的夹层里恣意肆虐了一遭。
道不同没准儿还有可能相与谋。
决定于对面EQ和IQ的加权平均。
林准的大脑忽然短路:“那个……赵玉童。”
林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凭着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喊他一声,无论他回答不回答——当然,他能回答一句,哪怕只是漫不经心,也比一声不吭好得多。
赵玉童没长那根筋。
他把手机再一次靠近嘴,这次声音比上回高了起码二十个分贝:“皮皮元,王者你不奶我就算了,吃鸡也跟我对着干,我他妈跟你深仇大恨还是咋,记得带一百块请咱十二个人喝可乐,你丫输了就是输了,少跟爸爸犟嘴!”
感情他刚才在跟魏真元搭伙儿。
林准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蔫了。
得出结论——看对面能不能相与谋,加权平均不管用,得改成并联电路,EQ和IQ都得高综评才能高,有一个拖后腿的就拜拜了您嘞。
脉搏渐渐偃旗息鼓,燥热感被冻成了冰块儿,冰块儿几乎把林准冻成了夹心月饼:除却外面一层,肚子里还有个冷冰冰的凝核,任凭外套再怎么暖和也不顶用,反而像个小怪物似的抓心挠肝惹得人心烦意乱。
林准闭上眼睛,又使劲儿吸了吸鼻涕。
这回没等到赵玉童的姨夫关爱,倒等来了宿舍楼铁门里遥遥一声富有老白特色的吆喝:“浴桶,久等了!”
林准的鼻涕口哨,打到一半戛然而止。
来者不止老白一人。
林准踮脚尖往后瞧,攒动的人头有十来个,大半是六班瞧着眼熟的男孩子。
寇宇被剃秃的头发长出了半寸乌黑的新茬儿,白晃晃的路灯一照,与旁边宁死不屈的黄毛形成了鲜明对比,零散的斑块条索在他脑后纵横交错画了一幅世界地图。
身后跟着的还有两个不甚面熟的女孩儿,一个蘑菇头一个长发披肩,约莫就是赵玉童口中那俩三班的姑娘。
两人腼腆地溜宿舍楼墙根儿走,手臂相挽。
林准不怯陌生妹子存在的场合,但只朝那两位姑娘背后再一瞧,整个人便顿时泄了气,灰溜溜把脖子从长颈鹿缩成了□□,往赵玉童身后挤了挤。
他看见了烈焰红唇。
罗贝贝:“准星儿,你!开门!”
尖声细气宛如一道天罚之令,唬的就是这只擅闯天宫偷吃蟠桃的小猴儿。
林准只得又把自己从赵玉童身后的阴暗旮旯里拽出来,“嘀”地刷开了宿舍园门。
“浴桶你不早说!”林准转身揪住赵玉童的衬衫领口,“早知道你喊了灿灿,我还不如闷被窝里做梦呢!”
赵玉童眼不离屏幕:“别先,我干完这把。”
“靠,就不能捞我一局,是兄弟不?”
游戏体验感200%,附赠立体音效。
林准没辙,只得从他身上灰溜溜离开,不想一抬头,恰好和一行人里的大高个撞了对眼。
程溥阳站在罗贝贝身边,手里提着一只女式挎包;罗贝贝把发圈皮套从马尾上渡到手腕,而后重新绾发。
俩人乍一看还挺般配。
“嘁,”林准嗤之以鼻,“秀你大爷秀。”
俗话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小爷我不疯不傻,眼不见为净。
说罢林准又转悠回方才的藏身之处,同时自作主张把他俩钉在了“坐等脱单bg”列表里。
魏真元一边喊着“等等我”,一边像个遭了狼的小白兔似的哒哒哒从兰楼跑到宿舍园门前,赶上了铁门关闭锁牢前的最后一条缝儿。
大伙儿在林准一声令下,凑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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