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电影院(2)

“准星儿准星儿,”魏真元上气不接下气,把手里一个手提箱大小鼓鼓囊囊的包裹塞进林准怀里,“程溥阳的冲锋衣,你个马大哈忘寝室里了,寇宇你小老弟也不想着点,老白喊你一声你撒丫子比鸡崽儿都快。”

林准和寇宇同时把脸色往下一沉,眼神冷得像零下二十度冰窖里刚修炼成精的雌雄双股剑,欻欻两招给他腮帮子捅了俩透明窟窿。

魏真元连忙改口:“是哥,是哥。”

十三个男孩女孩排一队,身高和身宽都能凑成一条0-2π内的正弦曲线,程溥阳就是那个最扎眼的90°,横着比竖着比都一样。

“皮皮元,对面打头是个名叫‘@草原狼’的家伙,你注意到没?”

赵玉童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刚才打完那局,我去他主页里溜了一圈,翻出了他的□□号。”

魏真元头点得像鸡啄米:“对对对,我也注意到他了,火力贼猛,荣耀王者排行榜稳居前三,是个厉害角色。”

“我用小号加了他□□,”赵玉童继续说道,“你猜咋样?没权限,秒过,空间说说他妈比我发得都勤,关键地点还在咱这儿。”

咽了一口唾沫,旋即补充:“杭州市西湖区。”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游戏,两个三班女生挤在一起红着脸过二人世界;罗贝贝单手叉腰双腿并成剪刀形状,周身的气质翻译成人话叫“老娘你惹不起”;余下的男孩儿们头对着头,叽叽喳喳讨论着关于期中考试的琐碎事儿。

程溥阳和林准像一对大隐隐于市的蒙面游侠,偏偏选定了同一处隐身于斯的市井民巷,而且还冤家路窄碰了对头。

这就叫“知音相见分外眼红”。

程溥阳:“又见面了哟。”

林准:“倒了十八辈子巨霉。”

林准本不想回怼,不料心问:还记得雨中沙坑畔的小太阳吗?于是他话锋一转,戾气像百年不遇的火山突然喷发似的,从心脏咕嘟嘟涌进头脑。

头脑像个被暗搓搓点着炊火的灶台,乌烟瘴气挤占了脑浆俩拳头的空地儿,嘴巴一张就能烧盘爆浆奶油鸡。

“程——程溥阳!”

罗贝贝忽然从队伍最后硬挤到程溥阳面前,低声清了清嗓子,而后声音甜得能挤出蜜汁来:“三缄三缄,我这就滴滴叫车了哦,要一起吗?”

小姑娘绑着马尾,发丝在灯光下凝水发亮。

林准抿嘴从门牙缝里憋出一声“切”,心想烈焰红唇我原以为你色厉内荏,原来里子外头审美水平一般模样儿,挑男友的水准也能写教科书上贻笑大方——别说牵红线,就算月老把我和程溥阳的冠状动脉做个连体搭桥,小爷也宁死不从。

“宁死不从”四字一出,林准被自己吓了一跳,全身近三万个毛孔一起过了道电流。

自己问自己:我在想啥?我有病吗?

程溥阳冲罗贝贝一挑眉,笑意漾然道:“不了呢,我的自行车就停在教超门口哦,你和小金小卢两位绿孩纸坐出租车吧。”

罗贝贝眼里的光被抽干了一半儿。

“老白,”程溥阳问王白,“几辆车?”

老白伸出三根手指:“得挤紧巴点儿。”

“不必了。”他玩味笑道。

老白一愣,却见程溥阳转身去“教育走巾”雨棚下取来了自己那辆坐过飞机的VIP心头爱人,用眼神戳了戳林准的心窝:“我跟准星儿一起单车骑过去,随后就到。”

老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他?”

转念一想,估摸着程溥阳这人大鬼也大的和事佬,没准儿想把他俩尴尬至极的关系扳回一局,免得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宿舍楼上撞个照面都闲的尴尬。

便没再过问。

程溥阳扶着“吱扭吱扭”的心头爱人踱到林准面前。

“姓程的,识相站住!”

林准把自己的防御值调到最大:“想好好说话就站在三步之外,得寸进尺半步一切免谈!”

罗贝贝食言,再次用眼神戳了他透心凉。

黑水银似的眸子俨然在说:“准星儿,你敢众目睽睽之下凶我家三缄哥哥,你就是我罗氏头号大敌!哼!”

林准这回壮了胆,没理会她。

出乎意料,程溥阳真在三步之外站住了——不过丈量“三步”的标准不是他一米八身高,而是他前几天从偏门迈入跳远比赛场地用的小碎步。

林准挺直了腰板。

程溥阳也跟着挺直了腰板。

林准把胸脯弓成油焖虾。

程溥阳也把胸脯弓成油焖虾。

姿势优美架势难看,宛如从荧屏里走出来的昭阳和金多禄,专躲着人怄气,只要对面人不死,就往死里搡。

四舍五入,相当于一对word文档里的背靠背括号,中间那段贴在了一块儿。

一个五号仿宋,一个三号华文琥珀。

“我车锁车库了。”

林准冷冷道:“车库宵禁,取不来。”

程溥阳又丢去一个莞尔,而后小角度俯身,唇擦着林准沁满洗发水香的额发,凑近人耳边徐徐道:“后座儿白天擦干净了,是给你准备的呢。”

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又欠扁。

林准刚冒出的第三波鼻涕,这回连吹口哨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直接硬生生卡在了脖颈,混着一口热里透凉凉中带热的唾沫,咕噜一声滚落到喉结以下。

程溥阳:“不想坐单车的蓝孩纸不是亲兄弟。”

反差卖萌最为致命。林准答应了,旋即发现这是他聪明一世后的糊涂一时。

程溥阳做单车司机,有三道高招。

其一,车技堪忧。

其二,终极话痨。

其三,用最让林准胆战心惊的骑车本事,讲林准唯恐避之不及的鬼话连篇。

招招致命。

林准双臂在胸前环抱,前额的碎发被飒飒晚风撩出一个逗点儿;心头爱人勉强撑起精神老当益壮,一唱三叹地哼着龙钟的调子。

周遭静得像被抽成了真空。

林准不喜欢静,掉根绣花针声声入耳的沉寂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率先发了话。

“程溥阳,想干啥给小爷直说!”

“载你一路,免得你腿脚不听话。”

林准咋舌:“程溥阳,你……”

“不用谢我。”他笑道。

“我可没有拿刀抵着你的喉咙逼你坐车,”程溥阳志得意满地挺直了脊梁骨,“你情我愿,自个儿心里有数。”

而后一不留神,心头爱人痛苦非常地拐了一个身小脑袋大的S弯。

林准一气没接上来又受了一回惊吓,外套袖子里悄悄捏紧了拳头。

而后想着他车技也不比自己强到哪儿去,于是拳头终是没在他歪扭骑车的过程中落在他的腰间。

程溥阳按车铃,不响。

倍感无聊,于是自己来了一段B-box。

林准把胳膊完全埋进衣袖,捂着口鼻尽量忍住鼻腔深处一阵一阵的瘙痒——喷嚏能止一时,总想跑出来透个气的鼻涕却止不住,很快上唇就淌了两道亮亮的小河。

一辆旧单车上坐了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子,车轮滚轴不堪重负地发出“嘶嘶”声,和着路灯闪过的节拍,融成一首声色兼备、紧慢通融的二重奏。

自行车在空旷的余杭塘路上悠悠爬着,慢吞吞掠过一只又一只蜜色路灯。两人的剪影被灯光在身后拉出很长,单车经过路灯后,剪影又变成身前短而漆黑的一片,随着路灯的间距机械性地周而复始。

冷风倏忽钻进鼻孔,终于唤出了林准的鼻涕虫。

好像一颗原子弹在胸腔里轰然迸裂,他打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响亮的喷嚏,以至单车车头都差点儿偏了方向。

“你感冒了?”程溥阳问。

林准答:“拜昨天的雨所赐。”

“那你今晚不该出门,”蹬车的家伙嘴欠,“不如回被窝老实睡觉,明儿一早可以刷我的空间,我保证写篇三千字的影评再配张海报让你过把眼瘾。”

林准:“……”

心说:程溥阳你生来就跟我八字相克是咋?

程溥阳腾出一手,从后裤兜里摸来一包只剩一张的面巾纸递给他,因没回头,长胳膊直接怼到了林准脸上。

“喏,女生不会喜欢满脸鼻涕的蓝孩纸哦。”

林准讷讷地接受了他献的爱心。

爱心上有股车座的人造皮革味儿。

程溥阳:“记得留一张,我还得擦车链子油。”

“我靠,”林准刚要擤鼻涕,“我不要了行吗?”

程溥阳得意大笑:“骗你的,不够我车筐里还有。”

林准干脆在脑海里写了张条子——从今往后程溥阳说的每个字儿都是放屁,听话听音有利于身心健康。

而后把头转到一边不再理会。

时间约莫已经过了十一点半,余杭塘路愈发冷清,偶尔经过的机动车拖着长长尾音呼啸而过,两旁的巷子深处,烧烤摊的孜然粉味儿,癫狂醉鬼似的游荡而出。

“早知道不该让你跟我一块走,”程溥阳似乎有些后悔,“你该跟皮皮元和浴桶挤一辆出租,顺便还能看他俩一边打王者一边拌嘴,自带清口相声播放器,完美。”

林准冷笑:“是啊,你也该跟你家灿灿在一起。”

“你家”这俩字定语,被他刻意咬得很重。

程溥阳略微怔了怔:“谁?”

“罗贝贝,团支书罗贝贝,”林准几乎要扯着他的耳朵把烈焰红唇的名字硬灌进去,再在他脑浆里烙个雕版印刷,“你俩在一起,帅男配靓女,岂不美哉?”

程溥阳不作声了。

电影院位于余杭塘路和古墩路交叉口的印象城,距离学校约莫两公里路;他俩已经行程过半,路边新开的“全家Family”超市迎来一个深夜来访的路人甲,门口的招财猫玩偶糯糯地发出一声“欢迎光临”。

“喂,”林准胳膊肘戳他的腰,“你喜欢她?”

程溥阳徐徐压紧刹车,老古董惨叫着发出一声凄厉的“吱”,而后缓缓停在十字路口的非机动车道等候区。

程溥阳和林准同时伸出一条腿踏上路牙子。

程溥阳穿着短裤,小腿肌肉线条分明、骨骼棱角自然,靠近膝盖处的皮肤微微有些淤青和擦痕;林准穿着天蓝色牛仔,俗话说浅色显胖,他这条腿就算外面再裹一层纯白的毛绒睡衣,跟程溥阳摆一块儿还是根芦柴棒。

林准见他不吭声,着急了:“问你话呢。”

程溥阳这才稍带腼腆:“准星儿想多了。”

林准不依不饶:“灿灿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的?”程溥阳回头挑眉,“你既不住在竹楼女寝,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竹楼是“梅兰竹菊”里的“竹”,是学园里临床八年制、临床五年制、预防医学和电气专业的女生寝室。

林准求了玄学:“第六感。”

程溥阳“扑哧”一笑,旋即坚决否认:“第六感无科学依据,小笨星儿。”

这明摆着就是分分钟要把他噎死的节奏。

“我不管什么科学不科学,”林准突然意识到他停了车,于是赶紧捏紧了拳头,目标从他腰间换到了更耐打的肩膀,“女孩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你倒不如麻利脱单bg,直男癌不是一般的癌,晚期了也还有救。”

林准狠了心,这回把话说死了。

他心里忽然一阵儿轻松。

大概是因为折腾他三周的仇人终于有了制服者。

然而程溥阳毫不领情,趁着红灯最后几秒奋起反驳:“我听说喜欢这玩意儿得你情我愿,我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脑的大活人,脱不脱单总得先过我这关。”

林准头一回觉得他和正常人的距离拉近了些。

“怎么,你不喜欢灿灿?”林准问。

程溥阳抬了抬嘴角:“四川老乡罢了。”

“她妈和我老姨是高中同学,”他继续解释道,“我老姨的女儿程笑笑把她当干姐姐,所以我俩也玩得来。”

林准颇为自得的轻松感遭了一把火,刹那间灰飞烟灭。

心想:你就不能珍惜我对你的好感?

程溥阳脸色稍稍变了些许,眉宇间闪过不易察觉的神情,目光凝视于沥青路面的某个角隅,黑色椭圆镜框被路灯的蜜色灯光精准命中,丝缕泛冷。

紧攥车把的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细密的肌肤纹路里通透着无端且炽热的少年气——此刻又将力道加深了些,青色筋络在手背上纵横交错,凹凸着衬在古铜色皮肤的背景下,阴翳锐利宛若墨色剑锋。

林准没看到程溥阳的面容。

程溥阳咽了一口唾沫,忽然话锋一转:“准星儿,知道我为什么抢王白的比赛项目吗?”

“我既不会读心术也不是林半仙儿。”

林准摇头,语气里故意塞了几分生拉硬扯的鄙夷:“天知道你和老白啥深仇大恨,非要把他大名搞得世人皆知,这顶泥罩恐怕八年内摘不下来。”

程溥阳短促地叹了口气,嘴角微动。

眼神不自觉且无根据地略略躲闪。

“因为……罗贝贝。”

那个名字说得很生硬,像是被他硬推出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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