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出了不周山,日头已完全升起,远处连绵的群山泛着潋滟的金光。
周子鹤抬起头注视着远方,却觉得那山水都在晨光中摇摇晃晃,像是融在了水中一般模糊不清。
她收回目光,抬手抚上眼睛,揉了几下缓解刺痛:“我闻不到师尊的味道了,我们如何找她?”
“先往中部去吧,若是我想藏一个宝贝东西,定不会在这里藏的。”
“为何?”
“这里过于太平了。”
赶路途中,周子鹤发现此地人烟稀少,每过十几里路才能看见一个村子,村民大多只是站在屋前,手里拿着锄头,伸长脖子,远远地朝这边张望。小孩也不大嬉闹,只看着二人走过,手里捏着红纸折的小玩意,几个指头染得通红。
见周子鹤一直望着那些村民,屈阳华便道:“隗洲地处西北,这里又是隗洲边缘,远离上京,人烟稀少,不过民风淳朴,又有不周山这般上千年的神山坐镇,这些年来一直没发生什么动乱,村民也大多传统保守,不近生人。”
“你之前上山没注意过么?”
“……没有。”周子鹤回想之前来时的路,脑子里却没有清晰的画面,越仔细想,脑袋就越要裂开一般抽痛,只记得自己一心忙着赶路。
入了夜,二人行至一个临山傍水的地方,屈阳华突然停了下来。
“到了。”
周子鹤疑惑地看着他。
“这里便是隗洲与太荣的交界处。”他环视四周,目光停在一处漆黑的地方,手一指:“看见那座山没有?”
周子鹤侧头看过去,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一个悬崖,像是被人拿斧子竖直劈开一般,陡峭的山体垂直落下来,上面没有多余的野草,光滑漆黑的壁岩在夜里泛着冷光。
“现在没有月光,等云散了,月光一照,你就能看见上面……”屈阳华抬头看了看天。
还不等他说完,周子鹤便拿出包着布的剑,一把揭开布,霎时浮现一抹幽幽的翠光。
那剑颤了颤,猛然冲出,直飞九霄,最后坠下来停在悬崖前,来回划了几下,随着剑身笔走龙蛇一般的游动,碧光照亮了悬崖上两个朱红的大字——“太荣”。
“你这把剑还挺有灵性。”屈阳华饶有兴趣道。
“是不错。”周子鹤赞同道。
砍什么都快,夜里还可以照明。
“我是说,这把剑可能有灵,你可得好好护住了。”屈阳华笑道。
“有灵?”
“就是之前可能有人祭过剑。”
祭过剑?周子鹤想了想。
确实。
……而且还不少。
一跨过地界分界处,周子鹤便觉得这天色阴沉了几分,夜色快要与黑山融在一起,看不分明,连空气也更潮湿阴冷。
不多时,二人就行至一片密林中。
林中起了浓雾,周子鹤只能在缭绕的雾中看见前头隐约的树影。
忽然,远处一点火光冒出来,在雾中闪烁跳跃。
“有人在生火?”屈阳华疑惑出声:“这地方露这么重,偏偏要在这里生火……”
“走,正好去问问路……”
走了两步,没人回应自己,屈阳华眉头一皱。
一回头,才发现身后树影幽幽,空无一人。
*
周子鹤一转身,就没看见屈阳华的人影了,叫了两声也不见应,只好向前走去。
一抬脚,她就发现了不对劲。
林中地湿,她进来时没走两步,布鞋就被浸湿,寒气直蹿脚心。
可现在,她的鞋……干了。
突然,远处响起了一阵铃铛声。
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痒,铃声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如一张网,密密麻麻地将人紧紧缚住。
一点昏黄的光在雾中时隐时现,周子鹤停下了脚步。
——是个灯笼。
怎么只听见铃铛声,没有脚步声?
她仔细听着那铃铛声,突然耳尖一动。
有人在哭?
铃铛声里混着一个低吟声,断断续续、咿咿呀呀,似是嘤咛啜泣,又像是哀怨娇嗔。
随着铃铛声越来越近,那声音也越发清晰起来。
周子鹤凝神细听,好像不是哭声,是来回重复的一句话。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夜风忽起,吹散了乌云,清亮的月光透出来,照亮了来人。
一个老妪提着灯缓缓前行,她穿着大红的喜服,背上长了个龟壳般的大瘤子,本就臃肿的身躯快要被压弯在地。一头厚厚的盘发堆在她头上,像再长了两个脑袋似的,发间缀满了珠宝。
后头跟着一顶红彤彤的龙凤花轿,一颠一颠从雾中走来。
四个轿夫身着喜服,面上涂了煞白的铅粉,点了口脂,脸颊旁涂了两团大红胭脂,双眼笑眯眯地直视着前方。
轿帘上绣了金边,木头是紫红的檀木,如此华丽繁重的轿子,几人抬着却一点也不显吃力,轻飘飘的。
轿子在不远处落轿,几人站在雾中,衬着浅淡月光,红得好像要滴血。
周子鹤望了几眼,渐渐皱眉。
怎么没有看见铃铛?刚刚是谁在摇铃?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突然响起,娇翠俏丽:“小姑娘,我家娘子是前头淮化县的崔家崔大小姐,大小姐今天出嫁,可这喜轿的木头裂了,没法走路了,这新娘子刚穿的喜鞋,可不能沾地哩。可否劳烦姑娘送我家娘子一程,在林子口停下即可。”
周子鹤环顾四周,却没看到别的人。
难不成是这老妪在说话?
“姑娘是心善之人,沾了我家娘子的喜气,定能找到自己的好姻缘。”那个年轻的声音再次响起,周子鹤看见那老妪朝自己的方向弯腰躬了躬身。
沉吟片刻,周子鹤动身朝喜轿走去。
到了轿子前,周子鹤余光瞥见那老妪似乎在偷看自己,便直视回去。
老妪一下缩回目光,周子鹤只隐约看见了一点黑色毛发。
她沉默片刻,缓缓往前踏了一步。
突然猛地伸手一掀帘子。
轿子里空空如也,只放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嘻嘻——”
一道尖利的笑声在周子鹤身后掠过。
她猛一回头,方才那几人都已消失不见。
再转过头来,周子鹤看见轿帘后的那双绣花鞋,从轿子里伸了出来,露出一个尖尖角,上面绣着一朵金丝莲花。
她再次掀开了帘子,里头赫然端坐着一位穿着嫁衣的女子。
盖头荡了荡,像是刚刚才盖上。
她安静地坐在里头,穿着云锦描金的红绣衣,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周子鹤一顿,试探道:“崔姑娘?”
那人点了点头。
周子鹤转身在喜轿前半蹲下,说:“崔姑娘,我背你过去。”
默了片刻,周子鹤感觉到她伸出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接着将身子靠在她背后,丝绸做的盖头垂在她的颈边,凉凉的。
“好了么?”周子鹤问。
背上的人又点了点头。
这新娘子怎么不爱说话。
周子鹤背着她起身,心想。
两人沉默地在路上走着,女子的手环着周子鹤的肩膀,轻微的呼吸声隔着盖头在她耳边起伏。
周子鹤目光微垂,看见了她隐在红袖下的手,骨肉停匀,肤如凝脂。
忽的,鼻尖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只那么一瞬,再仔细闻,却闻不到任何味道。
“崔姑娘,你姓崔,名字叫什么?”周子鹤突然开口问。
背上的人一顿,用手指在周子鹤肩膀上写了一个字,隔着单薄的衣料,她能感受到指尖的柔软和冰凉。
“崔姑娘,我不识字。”
背上的人却没有回应。
周子鹤只当是她倦了,便没有再问。
到了密林口,周子鹤停下脚步:“崔姑娘,到了。”
无人回应。
“崔姑娘?”
周子鹤微微侧头,冷不防对上了一张血脸。
女子的盖头不知何时被掀开,那张脸已经溃烂不堪,翻白的眼里流出两行血水,微笑着的嘴唇被针线缝住,一片血肉模糊。
周子鹤一把将她丢下,发现扔下的只有上半截身子,倒在地上,发出“嘻嘻”的尖笑。
她回头一望,剩下的半截身子,还留在喜轿里,穿着绣花鞋的脚,急急地跺了两下,似乎在气她的遗漏。
周子鹤一把抽出剑,指着地上笑得颤动的半截身子,道:“刚刚那个人呢?你把她弄去了何处?!”
女子的笑得越来越深,直直将那被缝住的嘴角撕裂开来:“什么人呀?只有我呀!爱郎啊爱郎,我深夜来此与你私会,还不快快与我拜天地,不要误了吉时!”
周子鹤的眼睛又抽痛起来,女子笑着的血脸逐渐扭曲模糊,开始迅速变化起来。
不好!又犯病了!
她猛地闭上眼睛,拼命摇了摇头,再睁眼时,地上躺着的人已经变成了伽音,那双静如寒潭的眸子就这么在血泊里望着她。
周子鹤呼吸一滞,紧紧闭上眼,口中不断低喃道:“幻觉!都是幻觉!幻觉……”
说着,她握紧了手中的剑,手腕一转,往自己的双目挥去。
剑光闪过,喷出一抹鲜血。
女子的尖笑忽然停止,周子鹤捂着鲜血淋漓的双眼,跪倒在地,急促地喘着气。
那个低低的吟唱声又响了起来,声声幽渺、哀怨如泣。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西厢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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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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