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日落熔金,远阔天际染上一片霞色。
偶尔有微风袭来,很是舒服。
院子里四人围坐,饭菜摆上了桌。
盘子里盛着刚烙好的大饼,一大碗番柿子蛋花汤,一盘葱炒鸡蛋,一小盘拍黄瓜。
天气热,烙饼放不太住,因此按人头做的一人一张,顾昀川是汉子,饭量大,比旁的多一张。
赵春梅将饼子夹到沈柳碗里,小哥儿瞧着那煎得金黄的饼面,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轻轻咬上一口,外焦里嫩,满口酥香。
这是坐在一块儿吃的第二餐饭,沈柳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拘谨了,只是还不太敢夹菜。
他吃了几大口烙饼,有些噎,抬眼看了下番柿子蛋花汤,正放在桌角,他要想喝,得伸长了手臂才能够着,他不大敢,抿着唇又咽了口唾沫。
顾昀川就坐在沈柳边上,小哥儿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底,胆小的、谨慎的,像只到了陌生环境不敢轻举妄动的兔子。
明明已经口渴得不行,却宁可再嚼两口烙饼,也不敢伸手盛碗汤。
顾昀川拿起碗,快速将汤底饮尽,将空碗放到了沈柳面前。
沈柳抬头看他,男人缓声道:“帮我盛碗汤。”
顾昀川在饭桌上向少说话,更少劳烦别人帮他做事,这一出声,赵春梅和顾知禧全都朝两人看了过来。
沈柳脸上登时红了起来,红晕蔓延到脖子上,可他还是听话地伸长了手臂,将瓷勺握住,帮顾昀川盛好了汤。
顾昀川看看汤碗,再看向沈柳:“帮阿娘和宝妹也盛满吧。”
“啊,好。”
坐着盛汤不多方便,沈柳屈腿半站起身,待拿过碗将汤盛好,才又坐回矮凳上。
顾昀川颔首,温声道:“一桌子都盛了,自己的呢?”
沈柳这才明白,原来他早就瞧出来自己想喝汤了。
刚想拿碗,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将沈柳的碗拿过去,盛好汤后稳稳地落在了他桌前:“是不是挺简单的?”
沈柳耳尖都红起来,垂头点了点。
赵春梅掩着嘴笑,顾知禧倒是没瞧出来,鼓着小脸儿,黄瓜嚼地脆生生地响。
沈柳两手捧着碗,汤已经温了,可被顾昀川摸过的碗壁却若有似无的发着烫,要不然他贴到掌心的时候,咋会觉得热呢……
日头西沉,暮色四合,倦鸟成群结队归巢。
灶房里点着盏油灯,豆大的火光照得光影婆娑,墙面斑驳。
沈柳正在洗碗,他抓一小把草木灰在油碗上抹均了,再就着水用丝瓜瓤擦干净,就在他要过第二遍水时,顾知禧进来了。
小姑娘把自后院井里打好的水桶放在地上,打开水缸盖子,拿瓢往缸里舀,她力气小,把水桶拎过来还行,提起来往缸里倒就不成了。
沈柳在洗碗间隙看了她一眼:“你放那吧,我来倒。”
顾知禧也不多客套,将水瓢放下了:“谢谢哥夫。”
沈柳笑笑:“不是多大的事,不用客气。”
顾知禧正要出门,忽然又扭头转回了身,她一手扒在门框上:“啊对了哥夫,你啥时候洗漱擦身呢?”
沈柳把碗摞好,收进柜子里:“我都行。”
“那你先洗吧,我等把阿哥的洗脚水烧好再洗。”
沈柳微愣:“天这么热,还要烧水吗?”
顾知禧沉默半晌,声音发沉:“他左边腿从膝盖往下都没啥知觉,大夫说泡泡脚对筋脉好。”
沈柳咬了下唇:“要多热的水?”
顾知禧想了片刻:“寻常温度就行。”
“那……我来烧吧。”沈柳脸色微微泛红,在幽微烛火里不太明显,“水热了,我给他端进去。”
顾知禧没应声,却也没走,她扒着门框瞧沈柳,目光灼灼地让沈柳脸上快要着火了,他小声问:“干啥一直看我呀?”
小姑娘摇摇头,嬉笑蹦跳着走了。
星垂平野,月影朦胧,院墙外的柳树条在风里轻轻地晃动,疏影摇曳。
沈柳端着热水进屋时,顾昀川还没有歇下,隔壁书房的灯亮着,不大的房间透着一股暖意。
卧房里没点灯,借着月色,沈柳将木盆在床榻边放下,又走到隔壁房间,门半开着,他敲了敲门框:“我能进来吗?”
里头应地很快:“嗯,进来。”
沈柳跨进门,见顾昀川还在写东西,他不认识字,可也瞧得出他笔下的字迹行云流水,该是很好的了。
沈柳搓了搓手,轻声道:“水打好了,想问问你啥时候歇?”
前些日子,顾昀川接了些替人写字的散碎活儿,祝寿词、贺章、敬神供奉……大抵是他读过些圣贤书,写得一手龙凤字,生意倒是比旁人好上不少。
过去的文人风骨,而今沾染上一身铜臭,昔日同窗扼腕痛惜,斥责他为了散碎银子忘了本心。
可顾昀川心里清楚,顾家颓势,他平日里又不善钻营,一个区区举子的名头,已经很难入仕,而今又跛了条腿,更是跌进了泥潭里,他若还自视清高,将重担全然压在母亲和小妹肩上,才是百无一用。
手里的活要得急,可价钱给的也高。这几日成亲事忙,耽搁了不少时辰,他这才挑灯奋笔。
眼下沈柳叫他回了,他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抬起了头:“就回。”
说罢,顾昀川执起油灯,缓慢站起身。
月光顺着门扉倾落,一高一矮两道影子婆娑地映在墙面上。
关上书房的木门,两人前后进了卧房,顾昀川将油灯放在靠床的柜子上,一低头就瞧见热水已经打好了,还徐徐冒着热气。
顾昀川知道是给他打的,他腿伤不愈,阿娘请了不少大夫来瞧,还是个赤脚同他阿娘说,让他多按摩泡脚,就算好不了,也能疏通经脉,舒服许多。
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日后怕是要成个残废,整日里浑浑噩噩,宛如行尸走肉。
他不愿意别人碰他的废腿,阿娘和小妹便顺着他的心意,却还是不厌其烦地端水倒水,而今倒是换成了他刚过门的小夫郎。
顾昀川在床边坐下,正要脱鞋,一双满是茧子的粗糙小手却伸了过来。
顾昀川忙伸手,将沈柳的手握住了,复又轻轻松开:“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沈柳微愣,无所适从地收回手,揪紧了衣服下摆。
顾昀川知道这小哥儿爱胡思乱想,紧着解释:“不是嫌你,走了一天路了,脏。”
沈柳本想说自己不嫌他脏,可咬了咬嘴唇:“那、那我铺床吧。”
沈柳不知道顾昀川今晚是不是还睡地上,也不敢问,想着要么先把褥子铺了,他今天起的早,不知道汉子把褥子收到哪儿了……
顾昀川瞧着满地找褥子的小哥儿,不知道怎么就满心烦躁,他淡声道:“不用找了,阿娘把褥子拿去晒了。”
俩人下午去还碗筷,赵春梅就趁着这时机进屋把褥子抱去了后院。
说是晒褥子了,可这褥子被子全是成亲前几天才做好的,新打的棉花,雪白松软,哪用得着去晒,想来是顾知禧多嘴,又叫娘听了去。
可眼下他又觉得褥子没了也挺好,要不这小哥儿还想让他睡地上。
沈柳挠了挠脸:“那我去后院拿。”
“不用去了。”顾昀川抿了下唇,“娘说宝妹夜里冷,抱她屋里用了。”
“啊……”沈柳耳尖发红,“那你今儿个上床睡吗?”
顾昀川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见小哥儿红扑扑的小脸儿,侧过头淡淡“嗯”了一声。
沈柳忍不住睁圆了眼,复又弯起了眉眼:“好。”
待两人都洗漱好,夜已经深了,夏末暑气还未全消,有些闷人,可是到了后半夜又冷,顾昀川就关了房门,留了扇小窗通风。
他腿脚不方便,睡在靠外面,沈柳已经在床里面躺好了,他羞得厉害,心跳如鼓鸣,耳尖连到颈子一片红,脸都埋进了薄被里。
顾昀川轻声说:“熄灯了。”
小哥儿瓮声瓮气地应:“嗯,好。”
夜静悄悄的,只有蝉鸣蛙声轻轻磨着耳朵。
顾昀川累了一天,尤其日跌走了这许多路,左腿不听使唤,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右脚,现下酸痛得厉害。
他不想沈柳知道,皱紧眉头咬牙硬挺着。
好半晌,窸窸窣窣声起,沈柳自薄被里抬起了头。
借着微弱的月色,他模糊地看见男人正微微发着抖。
顾昀川听见动静,轻声道:“还不睡?不是和宝妹说好了,明早要赶集去买小鸡?”
镇子上许多人家都种菜养鸡,顾家的宅院大,除去敞阔的前后院,还有一片菜地,可却都没有养鸡。
顾知禧说早先是因为阿哥要读书,阿娘怕扰了他清静,就没养。
后头是因为要迎苏家小哥儿进门,担心他嫌鸡味太重,也作罢了。
而今沈柳问起来,顾知禧又来了兴致。
问过赵春梅和顾昀川的意思后,俩人约好了要一块儿赶集买鸡苗。
见沈柳没说话,顾昀川缓声道:“桌子上给你留了些钱,明天我去不了,你多买些喜欢的。”
今天阿娘给了五两碎银,沈柳不舍得花,抠抠搜搜挑了个最小的,说明天一早就去换成铜板。
顾昀川一想到他那模样就忍不住勾唇,还是个钱眼子。
忽然,久未言语的小哥儿开了口,他轻声问:“你是腿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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