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淮报出一段号码,片刻后,系统说:“是空号。”
又报了另一个,还是空号。
看来薄嘉珩上班后的号码,都是后来才换的。
那只能另找帮手了。
她拨打另一个号码,这次有人接听,是一个浑厚的成熟男声。
“喂,你好?”
张淮酝酿片刻,压着声音急促道:“司机叔叔,不好了,薄同学走丢了!”
电话那头,司机声音紧张起来:“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号码?走丢是怎么回事?”
“我是他同学,号码是他以前告诉我们的。刚刚他说有人找他,往小北门那边去了,现在还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
“好,好,丫头你别着急,我就在附近,我去找。你和同学们先回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电话还未挂断,就听见司机匆匆摔车门和跑步的声音。
“呼。”张淮松了口气,“有姜叔在,应该不成问题。”
“薄氏集团未来总裁,不值得你亲自去看看?”
“活着的时候看烦了。”她把挑好的烤串递给老板,拍拍衣兜,“结账。”
老板报出金额,兜里一分不少,张淮大呼神奇,在老板不解的目光中悠然落座。
“而且以他们家的作风,”她接着说,“真的露脸,恐怕会被当成自导自演,到时候被抓起来当成外星人审问……”
“管谁入地狱,反正我不入!”
三分决绝七分动容。
过了一会儿,烤串端上来了,热腾的,滋滋冒着油。
张淮期待地搓了搓手,拿起一串,正要自己享用,突然想起:“你能吃这个吗?”
系统反问:“我怎么吃?”
她点点头:“那没办法,只能我替你吃了。”
接着便开始大快朵颐。
系统也不闲着,在她脑子里放《人生一串》,双倍快乐同步进行。
从一串接一串的毫不犹豫,到三分钟啃一串的细嚼慢咽,速度越来越慢。
系统问:“你在干嘛?”
她没搭话,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慢吞吞地嚼着。
那群高中生也发现薄嘉珩不见了,慌张地四处寻找。
抱着小孩散步的父亲,凑到烤肉摊边,转圈圈的烤架,把孩子逗得咯咯笑。
削土豆的婆婆干完活,抬着满满的盆,颤颤巍巍地走到水龙头边。
骑小电驴的女人,掀起头盔面罩,点了两份烤串,自己吃了一份,带着另一份扬长而去。
这些景象,以前只觉得吵。
她擦擦手,起身道:“走吧。”
“来都来了,”系统说,“去看看挂念的人吧。”
“……也没有什么挂念的。”她偏过头,嘟囔道。
伴随着温暖的白光,时间流动到它应该在的位置——张淮已经不在人世的那个时候。
系统开着导航,引导她到一座庄园附近。周围戒备森严,她切换成隐身形态,飘进了别墅。
客厅里是妈妈,更年轻,更漂亮,但还是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珠子和茶叶,只是品质比之前好了许多。
厨房里有叮铃当啷的声音,戴着围裙的背影,不用猜,是爸爸,他还是那么喜欢洗碗。
看来没有我,他们过得也不错嘛。
张淮轻笑,掩下心中的黯然。
“不过。”她环视四周,“这别墅是不是大得有点扎心了。”
“这只是一层。”系统淡声道,“大小姐,请跟我来,我带您看更扎心的。”
环游了二层三层的张淮发出尖锐爆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什么?影音室!
这是什么?独立大卫浴!
这是什么?电梯!
这是什么?整整一屋子书!
丧心病狂的富裕,让生前只能和父母挤在小阁楼里的女儿嫉妒发狂。
冲到最后一间小卧室时,她站在门口愣住了。
崭新的装饰,柔软的大床,整柜的娃娃被精心地摆放着,有的还布置了场景。
那些是她的娃娃,有的是她缠着他们买的,大部分是她自己偷偷买的,收起来不敢让他们知道的。
“这是什么?”她颤抖着问道。
“婴儿房吧。”系统跟随着她的视野,在房间里看了一圈,“给某个刚刚离家的孩子准备的。”
“我妈妈。”张淮抱起一个娃娃,哽咽道。
“她会把爸爸大学时攒的书,装在麻袋里扔掉,说‘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所以?”
“她没扔我的娃娃……”
她没扔我的娃娃。
娃娃靠着的地方,麻木已久的心口隐隐作痛。
以前这里不敢松懈半分,害怕被趁虚而入,失去和他们抗衡的勇气。
可现在,她不再需要防御了。
“不是说,他们会忘了我吗?”
“忘了。”系统缓缓说道,“但是,有些事,留心的人不会忘。”
比如那一屋子的娃娃的来历,虽然他们不记得了,但还是精心保留了下来。
“他们忘了你,痛苦的只有你自己。”系统看着眼睛通红的人,“后悔了吗?”
“后悔什么?”张淮抹着眼泪,极力克制哭声,“后悔没住上大房子?”
“如果还在这个家里,就能继续做个被爱的孩子了。”
张淮泪眼朦胧,怔忡片刻。
她摇了摇头。
“在家的孩子是不会被爱,也不会爱人的。”
当他们活生生地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家就是困兽之斗的牢笼。所有的压力,无形地笼罩着家庭,逼出一个个精神病。
带刺的社会培养出带刺的父母,带刺的父母培养出刀枪不入的孩子——实则心里已是烂肉血疮,不敢再揭开给人看。
张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最后五分钟的时间,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抱抱这个,又抱抱那个。
离开前,她抱着娃娃,释然一笑。
“死了以后,我总算能毫无保留地爱你们了。”
回到空茫的极白之地,张淮又碎回一片一片的。娃娃被放在一片干净的地上。
三个愿望已经全部实现。按约定,她要把这里打扫干净,然后消散。
“消散以后,我会到哪里?”
“消散就是消散了,没有了。”
“如果有人不想消散呢?”
“会被降解,重组,变成新的人,或者物。”
张淮此刻以一片玻璃碴的形状在雪末上漂浮着,游来游去。
之前那些黑色的碎屑几乎都被净化了,她用意识操控着,将它们拼凑起来。
“什么季岩,滚。”
“什么薄氏,滚……对了,薄嘉珩那小子后来怎么样了?”
系统散漫道:“当天晚上,司机就找到那小孩了,绑匪的计划没实现。”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然后,为了感谢那个报信的好心人,薄家人挨家挨户地找号码的主人。”
听起来像某个童话故事。
“很快有数十个家长带着孩子上门认领,结果被证明是冒牌货。
“然后呢?”张淮好奇地闪了闪,“他们没有打电话过来吗?”
“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漂亮。”她游来游去,“就算能打通,你也记得对他们说……”
“‘她死了’。”
“对对对对对……”
看着一旁的玩偶,她会心一笑,又搭起几块碎片。
其他的,都是些日积月累的后遗症了,还需要时间清理。
好吧,其实有一部分是拖延症的原因。
“按这个打扫速度,下一个人来了,你还没走。”
“啊,还有人要来啊。”
一边扫一边崩裂出细小的碎屑。
系统无奈叹气。犯社恐也会碎啊?
“不用着急,大家都是死人,没什么好交际的。”
“真正的尴尬无需交际,只要处在同一个空间,自然会找地洞。”
系统:“哦。”
它看向她已经搭建起来的部分,有些嫌弃:“之前好歹是个人,你拼的这是什么东西?”
张淮毫不在意地修修补补:“材质都不一样了,何必拘于形状。”
她似乎想到什么,好奇问:“其他人是什么材质的,也是玻璃吗?”
系统幽幽道:“只有玻璃心才会摔碎成玻璃。”
“玻璃心的人多吗?也像我这样碎成粉吗?”
“那可太多了。”所以它烦啊。
“那你觉得,玻璃心之间有没有区别,比如我,有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小玻璃碴子期待地闪着光。
“……没有。”
噼啪,又碎了。
过了一会儿,自己拼起来。
系统一时无言,真不知道她心态是好还是不好。
忽然,四周的光线忽明忽灭。
“往旁边躲躲。”系统说,“下一个人来了。”
“我到处都是,我怎么躲?”
张淮一边操纵着自己的玻璃艺术品,一边拖着小玻璃屑跑来跑去。
“啪嗒。”
“啊——”
从天而降的东西砸在张淮头上,她痛呼着跑开了。
一颗铅做的心。
系统:“你好,我是临终遗愿系统,在你消散前,我可以实现你的三个愿望。”
铅心发出醇厚的女声:“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系统:“那要看你想的是什么了。”
张淮左转右转想找个角落藏起来。
系统:“你怎么了?”
“探听别人的愿望,不太好。”
铅心:“没关系的,反正也不是什么需要隐藏的事。”
“我妈妈最近生病住院了,我担心她没人照顾,还有医药费……我希望她能顺利治好病,然后出院。”
系统:“明白了,会有人去照顾你母亲的,医药费也不需要担心。”
铅心:“嗯。第二件事,我死得仓促,没来得及立遗嘱。但我不希望遗产落到兄弟们手里,他们从来没照顾过母亲。”
“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如果没有配偶和子女,父母就是法定第一顺位继承人。”
铅心沉声道:“不,我不希望留给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即使钱留给母亲,以后还是会落到她的宝贝儿子们手里。”
“找个靠得住的慈善机构捐了吧。”
“明白。一会儿到隔壁,恢复人形以后,你亲笔写一份遗嘱,日期看你什么时候方便,越靠近死亡那天越好,年月日的地方签字摁手印。如果有多页,记得每一页都签字;如果有涂改,修改的地方一定要摁手印。”
“好的。”
“捐赠的机构,一会儿列出名单给你挑选,会有人和他们对接遗赠事宜。”
张淮听系统叮嘱得很周到了,没再插话。自书遗嘱是不需要见证人的,唯一要担心的是,在利益的驱使下,这份遗嘱的实现必定会经历许多坎坷。
“第三件事……”铅心沉思很久很久,缓缓道,“想最后再看一看世界,去没去过的地方到处转转,以后就不来了,太累了。”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精疲力尽了。
对这一点,张淮感同身受。
她有时也会羡慕那些动力十足的人,羡慕他们眼中波澜壮阔的世界,只是放到自己身上,仅仅是和人说话时保持专注,就已经很勉强了。
三个愿望实现后,铅心缓缓升起,在温暖的亮光里消失了。
张淮看着她淡去的影子,不由得憧憬她眼中的未来。
“张淮女士有什么感想?”系统问。
“我才发现,三个愿望还是太少了。”张淮叹了口气,“人的本性就是,看到别人有的,我也想有。”
“谁让你拿全世界换了烤肉呢。”系统说,“刚才欲言又止,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到的是,她母亲有没有生活来源?毕竟出院后,老人没有经济支持,康复和后续生活都成问题。”张淮说。
“但是她女儿生前劳心劳力,死后凭什么还要考虑这些?”她甩了甩“脑袋”说道,“我也没必要替人想东想西。”
这也没少想啊。系统腹诽道。
“就在刚才,我又想到一个愿望。”
“说。”
“我忽然想起来,和父母挤在小阁楼里的时候。有一天隔壁的醉鬼,那个人脾气差得很,把我们家新接的电视线剪断了。
第二天,妈妈和他吵了一整天的架,躲在房间里哭。我真想那个人一辈子看不了电视,手机信号永远也不好,让他尝尝在公交车上扫不出码,被排队的人翻白眼的滋味。”
“想得很好,可惜这种人一般是不会因为别人的眼光尴尬的。只有在乎他人,才会感到羞耻。”系统缓缓道。
“可恨,恶人就是这样。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只有好人。”张淮恨恨道,碎片闪着幽光。
“等等,别变。”系统遏制道,“好不容易收拾好的!”
碎片闪了闪,又变回干净的透明色。
“放心,除非是特别让我应激的事,我一般还是很擅长控制情绪的。”
“倒也不见得。”系统瓮声瓮气的,“有些人死后,该说是原形毕露呢,还是解放天性呢……”
张淮感觉四周凉凉的。
“嗯嗯,果然是经验丰富,工作的样子熟练得让人心疼。”她话锋一转,十分怜悯地说。
“我从出生起就开始打工了。”系统幽幽地说,“再工作二十年,你也能像我这么熟练。”
“不了,谢谢。”张淮闪烁两下以示微笑,带着一群小玻璃碴子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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