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这会儿已经不算是饭点高峰,店里依旧坐着好几桌人,店被隔成里外两块地方,中间一道拱门,白墙角落斑驳。桌上的人忙着吃饭,时不时用方言交谈,都是成群结队,显得林听榆有些格格不入。
一角空桌子上坐着好几个择菜的阿姨,看她进来,手在围裙上擦一把,站起来招呼。一字一句说的都是特别正宗的老逢城方言,林听榆只能听明白零星几个字眼.
问了好几次,阿姨也不听她说话,只一味推着她点菜。
林听榆只好提高音量,放慢语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阿姨,我想先看下菜单,可以吗?”
“我听不懂,你赶紧找个桌坐下嘛,我去给你端锅底……不行你去外面问老板……”
已经在纠结到底是要走出去换一家店,还是干脆不管不顾就坐下来吃,突然听见有人喊她。
隔壁,赖子探出身子看了一眼,看见是她,就热情地招呼人:“林妹妹,来跟我们一块儿吃呗?”
这种尴尬的时候被人叫住,是骤然松了一口气的。
但看到赖子旁边的人,又让她脚步有些犹豫,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挪动。
逢城说大也大。家里没人的时候,林听榆总还是不很爱出门,学校舞室三点一线,这还是她除了盖饭和面条之外,吃的第一顿特色菜。
说小也小,隔三差五,每次在她快要催眠自己忘掉“复杂”这个词的时候,又总会再阴差阳错遇见傅喻钦。
“帅哥,外面的小美女跟你们是一起的吗?”里面,老板娘对着傅喻钦问。
锅底沸腾着热气,风扇也开得很大,这家店比街道矮一些,为了采光窗户开的很低。
大晴天还没蚊子,林听榆穿一身带波点的番茄红连衣裙,长度到膝盖上面,扎丸子头,皮肤白得晃眼。
斜对角,傅喻钦视线没被墙壁挡住,尽头是她,站在窗户映出的大片绿树前。
很明显犹豫的模样,却又直勾勾的不知道要避免对视,圆圆一双眼,偏眼尾下垂,更像无措的小狗。
实际林听榆正在想,原来老板在里面点菜,说话声音很大,她基本也能听懂。难怪阿姨一直让她去问老板。
“麻烦加个椅子。”傅喻钦率先收回视线。
逢城方言的尾调松散,有种“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所以先睡一觉也没关系”的劲。从他嘴里说出来,又硬是多带上三分江湖气,让人听着莫名就安心。
外面那个阿姨依旧站在她身旁,林听榆像是抓住了救星,指指里面那桌:“我和他们一起。”
“这种老店里的阿姨,好多都是边上县城来的,说方言我们有时候都不一定听得懂。”
“对了林妹妹,串在外面冰柜里,你先看看菜单上的小吃和饮料,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好,谢谢。”
桌子还剩最后一边,加个椅子,她刚好坐在傅喻钦左手边。
不是在家常见的那种一整本、封面讲究的餐单,她顺着杜渐鸿指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墙壁上张贴着一张红色塑料布,写着各种东西的价格。
“小吃和饮料另勾,我们这桌的单子已经被老板拿走了,你要喝什么直接跟阿姨说就行。”
一桌就她一个女孩,又是后来的,赖子和杜渐鸿都挺关照他。林听榆害怕麻烦人,仰头看菜单久了又觉得有点奇怪。
恰好耳边传来拆吸管的塑料摩擦声,她瞄到桌上,玻璃瓶装的豆奶,瓶壁上凝结一层水珠。
想了想,林听榆对老板娘道:“麻烦也给我一瓶这个,常温的就好,谢谢。”
点好单,继续回到刚刚的话题上。赖子热心给林听榆做前情提要:“老杜今天被他的一生之敌摆了一道,正在骂街。”
“切,什么叫骂街,我可不稀罕理他。”杜渐鸿话锋一转,“而且林妹妹肯定跟我是一边的,对吧?”
“嗯?”她不明所以。
“我现在骂这人叫郭樊,你虽然不认识他,但他就是崔睿敏认的干哥哥。我们几个,包括王思霏,以前都是一个初中的。”杜渐鸿解释道。
提起崔睿敏,林听榆懂了,她点点头:“那我站你这边吧。”
杜渐鸿洋洋得意:“看吧,我就说林妹妹肯定跟我同仇敌忾!崔睿敏跟郭樊简直就是一套做派,反正我看不惯!”
正说着,老板把锅底端上来,又送来一瓶豆奶,玻璃瓶铁盖的。话停在这,赖子和杜渐鸿起身,去外面的冰柜拿串串。
没找到开瓶器,林听榆正研究要怎么打开瓶盖,想着刚好就留下来守着看位子。正手忙脚乱,想着要不要用筷子试试的时候,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冷白色的皮肤下透出青色血管,修长,骨节分明。
林听榆顿了下,把瓶子递给他:“谢谢……”
她将将能握住三分之一的物件,在他手里就显得很不够看。
传递时,虎口皮肤贴到另一个人的温度,微凉,一触即分。还没等林听榆反应过来,瓶盖磕上桌沿,已经干脆利落被卸下来。
少了瓶盖的豆奶放回她手边,玻璃瓶接触到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我在这看着就行……”林听榆以为他也要出去选吃的。
算着赖子和杜渐鸿回来的时间,傅喻钦直接问她:“崔睿敏干什么了?”
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随便找了一个话题来闲聊,漆黑的眼睛却紧紧锁住她。
这话问得突然,林听榆愣了一下,“就,在学校里宣传了一下我是你……妹妹。”
尽管林听榆搞不明白这算是哪门哪派的追求手法,但崔睿敏宣传这事,显然是因为傅喻钦。她不觉得“告状”有什么不对,但话赶话不得不提到这个称呼时,还是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毕竟,她算他哪门子的妹妹?
她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奇怪。
这样想着,林听榆又补上一句:“不过我跟她解释了,我们俩不熟的。”
透露着些她自己都没发现的着急,语速也比平时快了几分。
她赶着把自己摘清,恰好赖子抬着盘子进来,林听榆不想被他们听到,还要再解释一遍。赶紧站起来,装作要去外面拿菜。
也就没有注意到,傅喻钦依旧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和微微勾起的、意味不明的唇角。
终于开吃,杜渐鸿也就顾不上对郭樊的那点火气了,最多吐槽两句今天台球没打尽兴。
“亏得今天主任没来,他儿子可就在逢师,被他抓到你打台球,马上就抓你去念检讨。”赖子挤兑他。
“论检讨这事儿我可比不上阿喻,”杜渐鸿乐了,“还有谁家年级第一能做这么多检讨?”
锅气太热,这个辣度林听榆将将能接受,鼻尖沁出一点薄汗,显得人活泼了些。
吃饭又算是最能拉近人距离的活动之一,听杜渐鸿这么说,林听榆不由自主,光明正大侧目看了一眼旁边的傅喻钦。
他平时话就不多,吃饭的时候更安静,面前的桌面上干干净净,连锅底沸腾时溅出来的几点红油都被及时擦干净。
听见杜渐鸿说他的八卦,也只是不咸不淡地随口接了句:“少造谣。”
不扫兴,也没什么威慑力。
显然并不怎么介意。
杜渐鸿就热热闹闹地说起来,按照时间顺序念叨起来。
什么小学时候在学校倒卖东西,不爱穿校服,月考在答题卡空白处列草稿,打架……
他一边说,还一边解释:“林妹妹你别害怕啊,打架不是你想的那种场面,我们没那么吓人……”
“不过我们阿喻跟检讨这事真就是杠上了,要不是哪边的老师都管不到了,中考缺考一门这事儿,少说也得念仨礼拜检讨……”
说到这,杜渐鸿突然戛然而止。
中考缺考一门?
林听榆下意识转而看他,似乎在等待下一句。
杜渐鸿笑笑,却是自然地转了话题:“其实赖子念的检讨那才叫一个多!”
“得了啊你,谁写情书群发,被老班逮到,在外面罚站了一个星期?”
林听榆听着他们打闹,也跟着笑起来,余光却忍不住看向傅喻钦。
他依旧没说话,仿佛并不是很在意杜渐鸿的戛然而止,也不参与饭桌上的话题。只时不时把没放好要滑落的勺子及时捞起来,或者捡出掉落的签子。
计算着时间,加过两次汤之后,林听榆借口太辣,要重新再去拿一瓶豆奶,站起来。
赖子提了一句:“你给阿喻发个信息,他电话估计也快打完了,可以给你带进来。”
“没关系,我刚好散散步,吃的有点多了。”何况他们其实没有联系方式。
拐出两道门,半地下室的格局就更明显,街边接几道楼梯下来,旁边竖着摆放两个冰柜,尽头一道帘子,里面应该是帘子,透出麻辣的香味。
看不出收银台究竟在哪儿,林听榆找到老板娘,说了桌号,想提前结账。
老板娘一开始说的是方言,听她说普通话,才转过来。就耽误了这么一会儿时间,一旁厨房的塑料帘突然被掀开。
傅喻钦一手拎了两瓶豆奶,厨房门洞太低,他微微躬着身子,重新放下帘子。
老板娘笑笑,把刚才的话用普通话重复一遍:“不用啦妹妹,这位帅哥已经付过了。”
林听榆皱眉。
帘子不隔音,而傅喻钦显然也听到了全部的对话:“不是和我不熟?买什么单。”
“啊?”林听榆不太懂这两句有什么关系,还是解释道,“上次那顿夜宵,不就是你请的吗?”
她不知道他们朋友之间私下是怎么算的,但大家都是高中生,既然没有AA,那有来有往就是应该的。
至于第一句,她解释:“我说不熟,是怕影响你。”
一小部分原因是这样。
至于没说的另外一大部分,她没说,傅喻钦却明白了。
“这么会揣测人心呢?”
有客人进来,他往前让开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更逼仄。
“没揣测。”
林听榆大概反应过来他介意的是什么,所以虽然她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也还是认真解释了,毕竟,“上次你不是让我先走吗?”
她原本觉得,对两人保持距离这件事,他应该是求之不得的——毕竟她是宋初玉的亲侄女,谁会想和后妈的侄女走得近?
为了表现亲戚情深?
这事在傅喻钦这儿,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让你先走就是不熟?”但他说出的话,却和她猜测的截然相反。
这样的距离太近,林听榆实在不习惯,下意识往后一步,不防撞到后面装着空瓶的框。
里面玻璃瓶撞在一起,发出清脆一阵响。
傅喻钦只看着她踉跄,语气平淡:“怕黑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们不熟?”
怕黑怎么了?
她脾气也有点上来,对上傅喻钦的眼,别扭道:“思霏本来也可以送我。”
最近的风扇就在门边,有些老旧,吹久了,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卡顿声,楼梯被天光铺陈,蝉声与车鸣笛交织。
类似老电影里的空镜头,间或穿插时光的呼啸风声。
对视是长久还是短暂?分不清。
她只听到傅喻钦轻笑一声。
“行,不熟。那你把钱转给我——”他调出一个二维码,突兀到像天突然下起雨来,“加个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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