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按下去之后,电梯开始运转,手机上的字又发生变化,像一团布被人手揉在一起,再展开——字却被洗掉了,那“???”也消失了。
难道傀夫人本就知道她来的意图?
看起来无猜不在之前去过的任何地方,她拉紧外套拉链,捏紧手串,电梯上的字仍然对她隐藏真意,看久了就头痛,于是别开眼不看,等着电梯停下来,打开门。
门外仍然是一团雾气,雾气中站着一个细细长长,像个大号竹节虫的人影。
“是傀夫人交代过的观光客吗?请随我来。”
她依言走出去,跟着那人的步伐,白雾被她的动作带得晃动起来,那人影仍然晦暗不清,却像是能读懂她心里疑惑似的,主动开口:“这里偶尔也有别的徘徊者来,大都是八字较硬的,或者极阴之体,天生就该帮我们做事的……我也很有接待经验。不过也有极少数像您这样普通的徘徊者因为各种原因会来,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不太好,所以您看到的白雾是对您的保护,您无法直面我的本体,也避免观光过程有一些恶鬼侵扰您的身体,这就不好了……”
“恶鬼?”
“是呢,这里有很多名字,世间有人将这里称作阴间,火湖,炼狱之类的,但地狱还不是这里,那是更恐怖的地方,您没有极大功德,是观光不了那里的呢。啊,跑题了,这里是恶鬼受罚的地方,上面那些厉鬼,遵循着本能,再增加罪孽……就会沦落这里受罚了,等刑罚受够了,脱去罪孽,再去投胎,也有的要永远受刑,都不一样呢。”这人说话的声音十分古怪,像是男人和女人一起说话,语气尽可能地放得轻柔,句尾多加“呢”展现俏皮,谢水流每每听到都会发抖,这人让她感到一种“优雅的残忍”。
“哎呀,是没错,我确实也是行刑官,说残忍并不为过。”对方回答她心里的念头,她立即咬住舌尖,在脑海中不断思索要上厕所一会儿吃什么之类的废物念头,免得又被读出什么真实想法。
“您是来探望叫无猜的犯人吧……他们犯的错,很难计数呢。”
“怎么说?”她还注意到了“他们”这个称呼,虽然多次被提醒无猜是两个人,但她心里还是只有妹妹,那个哥哥被她看作是另外的存在。
“妹妹和哥哥是一体的呢。”又被捕捉到念头了。
“请说。”她放弃挣扎了,不知道为什么,进来之后,总觉得有一些困,或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她现在还在低烧。
“哈哈,他们生下来,就是两颗头的怪物,两颗头分出哥哥和妹妹,两个魂儿一起活着。说是姐姐和弟弟也合适,只是因为男的罪孽更多,我们习惯将它叫做哥哥……它活着时,并没有什么意识,比女的灵智更低,却杀了七个人,遵循本能,饥饿吃人。妹妹以玻璃球诱骗小孩进入,任由哥哥杀死,自己也吃,但临死前也救下了两个人,所以还没到直接受罚的程度。这次潜逃,罪孽足够了,因此受罚,不必为它难过。”
谢水流不再问无猜相关的了,她随着这大竹节虫走了这么久,四周都是白惨惨的雾气,竹节虫说那不是她能看的东西,她也不问。但有另一件事,她还没问,竹节虫又回答了。
“关于您想知道的另一个犯人,也在观光行程中,少安毋躁,会看见的,那是更深处……永远受刑的区域,离真正的地狱最近的地方。”竹节虫说,在谢水流的脑海中,这人,亦或者鬼差已经被叫做竹节虫了,对方也不反驳。
老实说,谢水流心里的疑问恐怕要比傀夫人肯给她解答的还要多上不少,她肯忍着不问,就是想着恐怕这些事不是自己所能知道的,知道了,就会踏入另一个领域,所以装着糊涂。李姐比她还能装糊涂,或许这也就是活着的真意,世界上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徘徊者像自己这样,却没有机会偶遇傀夫人,所以即便不收集鬼信物也活得很好?
竹节虫的笑丝丝缕缕的,这么说颇为抽象,只是那笑带气声,一点一点地撕开,是倨傲的客气,是模仿出来的人声,谢水流停住不想了。
四周的白雾像是绵绵没有尽头,她问:“他们受罚的内容是什么?”
鞭刑?油锅?凌迟?锯刑?
对方笑了:“那些□□的惩罚吗……不会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些人活着时就喜爱蹂躏自己的□□,切腿挖心的也有的是,要是落了我们这里,又受疼痛又不会死,岂不是成全了?”
“那……”
“看你的枯槁样子,想必经常做噩梦吧?”竹节虫含笑,继续往前走,隔着白雾看不清它身影,一晃一晃,像在眼前摆动的钟锤,她有点犯困,嗯了一声。
“梦中不是常有这样的事么:受尽冤屈,却无法开口辩曲;亲人爱人在眼前死去;被不知何物的恐惧追杀,一路下跌;无路可走,走楼梯愈发逼仄,困死在其中;赤身在大街上行走,被人指指点点;在陌生地界迷失方向……惩罚便是这样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走了一路,路这么漫长,竹节虫的话像是从天外来,带着空寂的回响,谢水流的眼皮上抹了胶水,困得走不动道,强打精神嗯了一声,又疑问:“这样不是太轻巧了吗?”
“因为你是人,我便用你最方便理解的事情告诉你,叫你亲自体验,又是另一回事了……我那些话,只是打个比方,真正的刑罚还要不断地变化,受刑人总会习惯一种苦,我们便会换上另一种。那些鬼最深最深的怨念是什么,在刑罚中就加倍地重演,想要的得不到,最恨的恨不能,被最在意的人用最恐惧的方式对待,把生前的痛苦挖心钻肺地换着法儿体会一遍又一遍……啊呀,终于睡着了,真是敏锐,走得我也快累了……”
谢水流只模模糊糊地听见了什么,心里还在疑惑,睡着了?并没有!她还醒着呢!以及,是谁在说话?只是走出白雾,到了一条街上,四周的人穿着打扮都平平常常,却有点怪,她心里啊的一声,是年代感——这里的人像是二十年前的,店铺装潢,街上布置,都像小时候的县城。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感觉有人在神神秘秘地戳了戳自己,她看过去,是一个中年妇人悄悄把她拉到角落里,问她:“七百行不行?家里实在没有那么多。”
她是个什么角色?她低头看,视角似乎比平时高一些,两只手也是粗糙而关节膨大,穿一双旧皮鞋,中山装,袖口脏兮兮的。对面的女人脸很模糊,她看不清,但莫名感觉到对方的兴奋。她心里想着不要动,但身体却自行动了起来,发出个男人的声音:“呵呵,您这话说的,人人都像您这样,我还做不做生意了?大娘啊,我还要去那头,就这五套,卖完我也洗手不干了,劳驾您让让,我得过去了。”
中年妇人脸色一紧,立即拉住了她,说些有商有量的话,但这男人始终不松口,却禁不住软磨硬泡,好一阵儿才叹了口气说,好吧好吧,别跟别人说,这价格说出去我跟别人做不了生意了,就给你一个人的……九百,你去问问,哪个村哪个店有我这种价格,一千来块保你抱孙子,搁别的地儿不得几万块,我也就当做善事了。
谢水流心里一紧,这是——她只是寄宿在这个身体里的灵魂,除了左右看看之外,一点也控制不了这个男人把手里的药递给妇人。
然后,她忽然走动起来,却感觉视角变低了,像是剪辑非常差劲的视频,一个错愕她反应过来,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拿着刚刚的药,是用红纸包裹着的五个小包,鼓鼓囊囊,里面是无色无味的红药粉,又用一根细绳裹着,最上头贴着一张纸,上头龙飞凤舞的字迹:转阴阳,传香火。
两只脚飞快地往前跑,把纸包揣在怀里。
眨眼间就到了,老小区,五层楼,楼下有个幼儿园,几个小孩正在胳膊搭胳膊玩荡风车,她立即叉起腰去训斥那些小孩,危险!小心甩出去摔断胳膊腿!她凶狠也没用,几个小孩都不怕她,做着鬼脸,她也笑眯眯,说了句来我家吃好吃的,转身上楼。
一眨眼就到了,她开始煮饭,摸出了兜里的纸包拆开——
再一刹那,她觉得身上非常重,她低头,肚子高高隆起来,但旁边的丈夫的话似乎是说,五个月,怎么肚子就这么大了,她摸着肚子,心里想着,这是双胞胎呢——她去做过检查,两个孩子,真好,就是生下来要费劲了,家里也不知道怎么养,也不是那有钱人家。
谢水流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谢水流,仿佛怀胎的是她,她小心呵护着肚子,沉重地坐在桌边,公公婆婆都很开明,人也和善,丈夫也有机关里的工作,她觉得自己非常幸福。
桌上多了一盅板栗炖鸡,她连忙起身给公婆夹菜:“妈,你忙活这么久,太辛苦了……”
婆婆慈爱地笑着:“我不吃,是特意给你做的,补补身体,怀着两个孩子。”婆婆反过来给她夹菜,丈夫伸过筷子:“妈,我这几天还没好好吃呢,我尝尝——”被婆婆一筷子打回去,骂他嘴馋,给孩子吃的,你贪这个嘴做什么,这么大的人了。
她满怀幸福地伸过筷子。
作为谢水流的那个意识忽然醒了,她喊了声不要吃,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她看着自己吃得干干净净,主动起身洗碗,婆婆也不让她洗,叫她去躺着休息,她爱吃就多给她做……
时间被剪掉过程,她躺在了产床上,“谢水流”的部分大喊着不要,脑袋一恍惚,自己手里握着产钳,一片乱糟糟的场景,她时而跳到医生身上,时而变得漆黑一片仿佛置身产道,时而又变回孕妇——然后,她终于落在了一个男人身上,他在外头抽着烟,听见母亲喊他,匆匆跑进去。
一个血淋淋的小孩身上裹着黏糊糊的东西,看看下面,缺了点东西。医生就让他看这个?
然后,他听见了小孩的啼哭一声连着一声,调转过来,在小孩的背面脖子上,另一张人脸轮廓淡淡,在皮肉下呈现出模糊的形状,也发出微弱的啼哭,是个男孩,虽然没自己的胳膊腿,却有他想要的那一串东西——却挂在女婴的屁股上。
仿佛女婴是一片水,而他的儿子溺死在这里了。
“能做手术把女婴分出去吗?”他问,“不是双胞胎吗,怎么长在一起了……”
“这个需要切除,它没有配套的生殖系统。”医生指了指男婴的那串东西,他受不了打击,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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