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气球城堡法则16

谢水流的意识停在母亲身上,她把孩子保了下来,切掉就切掉——只是头无法切,保住了女婴的性命。

医生的解释,她听得懂,那所谓的儿子只是个模糊的肉瘤,没被吞吃干净的弱胎,医生也私底下和她推测过,她肚子里不曾有过儿子,很可能两个都是女儿,而那一串怎么来的?叫她自己小心家里人。

她不怀疑家里人,所有人都对她很好,家里和和美美,其乐融融。她只觉得自己命不好。

她坐月子的时候,是母亲来的,看见那么一个怪物的小孩,长着一正一反两张脸,睡觉的时候都不能压住另一张,要她不断操心,婆婆和丈夫一起倒下,公公自然是什么都不管的,只好请母亲过来,天天吃水煮鸡蛋。这已经很好了,有鸡蛋吃。

孩子在怀里啼哭,婆婆似乎身体也恢复了,母亲去睡了,婆婆来跟她说话。婆婆脸上没有对她的不满,反而满是关心,这叫她心里升起一阵阵暖流。

“你还年轻,没事的,别放在心上……以后你俩好好的,”婆婆宽慰着,把手里的红糖煮鸡蛋递过来,“别因为这孩子伤了你的身体,大人不比小孩更重要?养好你自己才是正经,这孩子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唉,也是我们家没福气。”

她忍不住流泪,不怕婆婆骂人,只怕人温柔对待。她吃了红糖煮鸡蛋,婆婆把碗端走,自言自语:“我去把碗洗了,这家务活随手做了,不攒起来,就天天轻省。”

谢水流的意识醒了,因为作为母亲的那部分开始沉睡,她看看襁褓里的无猜,这会儿还算睡得好,半侧不侧的,为了不压到后面那张脸。但她刚想挪开视线,就看见无猜睁开了眼,还没出月子的小孩,都没皮鞋大,眼睛却让人觉得悲伤,她愣了愣,无猜的那双眼,像是一个长大了的孩子,非常熟悉的那副神情。

无猜也和她一样清醒么?只是她无法透过母亲的眼神去看孩子,那张婴儿脸上摆出一个扭曲的嗤笑,随即又闭上了眼。

忽然,她感觉四周有风,她正在奔跑,正是傍晚呢,她要跑去哪里?低头看,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啊,她抱着无猜,她现在是婆婆!她要把小孩带去哪里?

尽管知道无猜后来也长到了五岁吧,可此时她却不由得为无猜担心,襁褓中的小孩被放在水边,四周有点眼熟又有点不认识,不远处一个铁牌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在牌子后头,看着的字是左右颠倒的,稍微一琢磨,这是美乐公园!当时的美乐公园似乎还没有之前那么大,仅是围绕着湖边的一大圈,也没什么出入口,水泥路上有人骑车有人散步有人打电话。

而她把小孩的头,扎进了淤泥里。

她躲在一棵老树后面,日头暗下,树影拉长,没人注意到这个老人,小孩也并不啼哭,仿佛知道将死的命运。

然后,孩子被拔出来了,她看见母亲,那个女人,后来在湖边徘徊不去的女人,此刻赤着脚抢走了孩子,孩子终于知道啼哭,在母亲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婆媳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哭声,吵闹声,摔东西的声音,男人的叹息声,吼叫声,邻居上门,然后,她家生了个怪物的新闻一传十十传百,是媳妇宣扬出去的,伴随着“身体也特别好”的备注,让婆婆无法下手,婆婆骂她糊涂,要被这样一个怪物缠住,一辈子都完了!

终于和解了,婆婆是为媳妇好,但媳妇坚定了要养这个怪物,怪物就健康地长大了……吗?

除了出生的那个瞬间,她没有跳到过无猜的身上,中间的过程也一直被命运蹩脚的剪辑师裁剪,她跳过各个场合。

她是一个玩耍的孩子,用石头扔无猜,大家商量着,一致认为无猜是个傻子,用尿和泥,放进小布丁的袋子里给她吃。无猜不吃,他们就扯她的头发,把泥巴抹到她脸上,污蔑她吃了,又跑去告诉她奶奶。

无猜的名字叫二孩,是母亲取的,她仿佛要用这个名字证明,她是没有问题的,眼前的这个孩子是她两个孩子合二为一了而已,她要用双倍的爱去对待它。孩子智力也正常,只是脖子上多出个无法切掉的头,那头似乎还有意识,却不是真正有意识,外国有一些连体婴的事情,两个头都是正常人,于是她保留着这颗头,指望哪一天他能成长起来。

无猜——此时只能叫二孩,二孩的奶奶听见她吃泥巴的事情,勃然大怒,把小孩们训斥了,又扇她巴掌,举着小布丁的袋子一遍遍地问:还吃不吃了?啊?还吃不吃了?

小孩却不辩解,默默地受着这委屈,最后母亲跑过来,婆媳又大吵一架。

有时她是个过路人,被路过的这两颗头吓一跳。

每当小孩惹动别人的眼神,小孩就成了婆媳打架的工具,奶奶打她,妈妈无条件护着她,哪怕有时候她故意做一些怪物该干的坏事,妈妈也护着她,但奶奶却看出她的恶意,说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东西,上辈子一定杀人放火了才有此报应——

谢水流在不同人身上跳了几次,终于又跳到了父亲身上,面前是民政局的大门。

前妻嘴唇紧抿,他说:“你没有给我家留后,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我给你租了房子,每个月我出一半房租,别的,我也没有给你的了,给这小孩治病就花了不少钱……你也清楚。”

女人手里还牵着那个怪物。

为了遮掩那颗头,从小就穿带兜帽的衣服,兜帽鼓起来,遮住脖子上的异样,不知道在自欺欺人什么?他看也没有多看一眼,扭过头,只觉得小孩的眼神阴冷,那果然是个坏胚子。

然后,她跳到了母亲身上,她打零工,很快,前夫已经不再寄钱过来了,承诺是狗屁,前夫重组家庭,而她搬到了更小的房子,和女儿睡在同一张床上,月子里落下的病痛,长期体力劳作的痛苦让她睡得很不踏实。

久违的,她躺下之后,谢水流的意识醒过来,命运却没把她匆匆抓去另一个躯体中,她记得自己是观光客,来观光别人的生命,这里是无猜的日子,一点一滴地煎熬着,而自己身在其中,切身体会到每个人的个性,不是所有人都像李姐那样潇洒恣意,做自己的主人,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即便作为局外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他人指指点点,太过傲慢,身处其中无法做什么时,只觉得悲哀。

只有小孩是无辜的,二孩并不能选择。

她想去看看无猜,无猜现在和她初遇时的样子已经差不多大了。

若二孩活着,差不多比她还大呢!但二孩永远停在小孩子的样子了。

她能活到如今,是因为她很幸运。她母亲不要她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是外婆搂着她,坚定地护着她,就像二孩的妈妈护着二孩一样,辛辛苦苦地过着日子。

哪怕舅舅伸手打了外婆气得跳脚,外婆也没有松嘴给他一分钱,而是把小孩子谢水流拉去,偷偷地,一笔一划地给她说存折的密码——临到死了,坦白自己的罪,因为她恨自己的丈夫,而女儿长得太像丈夫了,所以她其实恨自己的女儿,恨谢水流的妈妈,才把孩子养成这种性格,间接导致了谢水流被抛弃——一个老人,低声下气地央求自己那还是小孩的外孙女给她想办法,死后一定一定不要和那个男的埋在一起,仿佛是求宽恕。谢水流不怪她,但谢水流没能做到。

她的幸运还在于她的邻居是闵瑜一家,闵瑜跟着爸爸生活,她爸爸也是个坏东西,外婆去世后,她还有闵瑜可以互相依靠……正因为闵瑜是她的家人,她总也说不出那有点羞耻的念头,只是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再来取鬼信物的意义不过是最后让无猜再受这样的惩罚——另有无辜的人被杀死了,所以受罚,但她只想叹息,如果一切能有个结束就好了,不要再重复苦难,只是世事似乎总也说不出个为什么,已有的事,后必再有。

她忽然又一跳,手里捧着一篮子鸡蛋,是个陌生的男人,个子不高。眼前的女人一打门帘,看见他,羞涩地笑了:“又提来这些,我也用不着。”

是二孩的妈妈。

这个男人在追求二孩的妈妈,他是开杂货店的,家里还有个身体不太好的小女孩,倒是没有什么大病,就是不太爱吃饭,细细弱弱的,像小时候的谢水流。

他来接她回家,商量起了未来的事情:“二孩和我家的芳芳做个伴,省得她一个人闷在家里,我也不会和她沟通,嘴笨不知道怎么说……小孩跟小孩说,有共同语言,说不定就能出来一块儿玩。”

女人含着笑:“你也知道二孩的情况……”

男人就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接着刚刚的话头说:“能不能不治?我不是不关心二孩,但她看着也正常,能吃能跳的,说不定她天生就这样,不用治也——”

其实他的“天生”两个字说完,女人就扭头走了,不再听接下来的部分,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也有点懊恼,二孩不就是多了个头,细想身体素质可比他家芳芳好多了,怎么就落得必须去医院的地步了?

一转脸,看见了当事小孩,手里攥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玻璃球蹲在地上玩,没人和她玩,也不知道规则,只学着把弹珠弹来弹去。

他想和她聊聊,正好,她也想和这个人聊聊。二孩抬手招呼他,视角一低,手里头就多了个玻璃球。

“跟我玩一把,你要是赢了我,我就实现你一个愿望。”二孩的眼睛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说出来的话也煞有介事像个神秘的大人,他说:“我不用你给我实现愿望,小孩子家家的,你知道我什么愿望?”

“我知道。”二孩似乎看透了他心里怎么想,从兜里掏出另一颗布满凹痕,沾满灰尘已经擦不干净的玻璃球递过来,给他介绍了自己的规则,就是比谁先把球弹进洞里。

玩玻璃球,他的经验比她丰富多了,没几回合就赢了,二孩愿赌服输,站起来说:“我知道你的愿望,你想跟我妈结婚,我给你实现,过几天,你们担心的事情,就再也不会有了!”

二孩微笑着,他无奈,当做是孩子的戏言,答应着好好好,上前整理了一下她乱糟糟的衣服,白秋衣,灰帽衫,往下看:“你妈给你做的鞋子啊?真好看。”

女孩踢踢踏踏地给他展示了下那双鞋子,一转身就跑没影儿了。

谢水流忽然感觉视角逼仄,非常难受,喘不过气——但这具身体似乎非常适应这种扭曲的样子,看着地面,弯着腰,摸索到新手机,发送了一条短信。四周也破破烂烂,却收拾得非常整齐,墙上摆着每个人都面孔模糊的全家福,弓着腰的自己像个怪物。

她对着镜子看看自己,谢水流知道,故事快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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