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气球城堡入口处已经拉好了警戒线,其实要拆掉也是很快的事,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拖着,就像修不完的下水道,修到一半就搁置的路面,砍了一半的行道树,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样有责任心,负责到底!
哼哼。
她哼着歌,她虽然先天残疾,却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父母去世之后,她也没有靠姐姐帮衬,总能自己找到工作,这副躯体落在别人头上,哭天喊地去吧。
她却很了不起啊!能干很多工作,力气也非常大,别的病人都瘦怯怯的,她却逆天而行,很是壮实,做事负责,那些老板也乐意雇佣她,只要她不出现在人前。
她在气球城堡的工作已经像上个世纪的事情了,没办法,事情太多了,她是大忙人……因为她正好一直低着头,就负责在小孩都走了之后进去检查,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哪里有缺口要补上……做事细致负责。
跑路的老板怕上次有个小孩在这里差点窒息而死的事情,连夜逃走了,这东西建的时候就不太安全……但她也不懂这些,反正,尽本分就好了嘛!
她本来是不会再来管的,但有时候就是那个责任心,啧啧啧,她就来了。看见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孩在里面玩,都被她轰了出去,他们说她是怪物,她也不恼,习惯了呗,童言无忌,小孩都是怪物,哪懂什么善恶,长大了说不定就好了。
因为担心这些小孩,她每天都来看好几遍,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年纪……她嘀嘀咕咕,看见了那个小孩,两个紧挨着的头,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呢。
她压低了帽檐,把自己U字形的身体压得更低了,倒吸一口凉气。
真是比自己还吓人的怪物呢!她龇牙笑起来,哎呀,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小孩躲在气球城堡里,她嚷嚷着想把她轰出去,但小孩十分油滑,一点也不会上她的当,也不怕她这样的怪物,根本没办法嘛……个屁,她多的是办法。自己虽然强壮,但不够灵巧,那就让那小孩自己主动出来嘛,她太知道什么话伤人心,坐在气球城堡门口,拿出买的豆角择起来,嘴里扯着嗓子嚷嚷:“真吓人,哪家的小怪物,麻溜的滚出来!怪东西!怪东西!”
她坐下弯腰时,不细看,看不出她的异常,外人看,就只是一个泼妇骂街嘛,不知道在骂谁。
但小孩知道,刚刚见过她的尊容了,一点经不住诈,探出头喊:“说谁怪东西呢?臭虾米!”
她把手里的另一个塑料袋打结扔过去:“死小孩,去,给我择芹菜!”
袋子扔得离小孩可远可远了,小孩怄气,果然又钻出来,拎起那个塑料袋就抛水里:“择个屁!”
她得意,已经靠近小孩,把小孩压在地上:“嘿嘿,那就是一包烂菜叶子,中计了,小怪物。”
“你怎么好意思说我怪物!”两张诡异的脸一起冲她龇牙,那张多出来的脸张开嘴,竟然开始撕咬她的胳膊——她忍着痛把小孩往外拖,这个小孩没有什么力气,瘦巴巴的,身上没有几两肉,身上也馊味很重,看起来没有大人管教。
小孩被她拖着,哇哇大叫,却没有太多力气,任由她把自己往外拖,拖出去了,狠狠在她手上一咬,一溜烟地钻进气球城堡深处不见了。
谢水流的意识醒来,她从买菜的布兜子里取出一包饼干——谢水流啊了一声,这是无猜给她吃的——饼干扔出去了:“赶紧出来!里头不安全,上我家吃饭来!”
里头不回答,她又补充一句:“老怪物不嫌弃小怪物,别死在里头啊,往这边靠靠,晚上去别地儿睡去。”
也没等到个回音。再一转,她带着自己做的土豆丝卷饼来了,小孩像警惕性很强的流浪猫,从里头探出头来,一只手伸出来,飞快地摸走塑料袋,再飞快地抽回去,细弱的胳膊上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抓痕和血污。
她又说了句:“来我家吃饭吧?”
小孩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没有搭理,她想往里钻也未果,只好说了句:“这两天我都过来看你,别死了啊,怪东西。”
“你才是怪东西。”里头飘出一句。
黄昏忽然到来,谢水流听见自己在喊“二孩”,她此刻在路边徘徊,似乎徘徊了很久,她们住的地方离公园还有一些距离,她这才打算进来。这些日子,抓着个人就问二孩,二孩的,人也不搭理她,那个男人来劝了她几次,她已经决绝地将人推开了:“知道你不想管拖油瓶,自己亲生的还不管呢,外人怎么愿意搭理,别跟我这儿表现了,没戏!”
几次三番,对方真被她推走了,不再管她,她在路边徘徊,也看见了那气球城堡,听人说里头有个小孩住在里头,她正要过去,看见个佝偻的女人轰走一些调皮的小孩,喊着说,你们大人没跟你们说过吗,有小孩钻进去,就失踪了!赶紧滚蛋!滚蛋!还敢进来玩?
小孩们尖叫着从公园门口跑出来。马路对面,女人吓坏了。
难道她的二孩调皮钻进公园里失踪了?她忘了一切,她脑子里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于是往前——而一辆货车——
意识陡然跳开,谢水流有点头痛,缓了一阵,她看见自己坐在气球城堡里。
谢水流记得这个场景,那是在宇宙隧道的深处,仰脸看,这里就是最后“飞船发射”的地方,这个女人是怎么钻进来的?
在所有场景里,她见过脸的人都有着清晰的面容,她没有见过的,譬如无猜的奶奶等人都面目模糊,她记得自己照过镜子,她在的这具身体里的女人有一张从容的脸,总是笑嘻嘻的,这张脸倒映在无猜眼中。
二孩用兜帽遮着脖子后的怪物,手里把玩着三个玻璃球,站起来,放在轨道上。
“你成功了!怪兽逃走啦!伙伴们!让我们前往太空组成超级战队,把怪兽赶回他们的老家吧!出发——”
轰轰的电子音响起,头顶的气窗打开。
二孩说:“嘿嘿。”
她说:“嘿嘿个屁,你看,这地方也不欢迎怪物。”
二孩:“嘿嘿,我就不走。这里好。”
“好个屁,你吃喝拉撒都在这儿,看看下头让你糟蹋成什么了?你——”
二孩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又歪头看她:“我的事,关你屁事,我……我是怪物!”
“死孩子不好好说话?”
“嘿嘿。”二孩别过头,虽然是别扭的,脸上却藏不住心事的笑,不知道在窃喜什么。
她说:“你来我家,给我当长工吧。”
“什么叫长工?”
“就是我包吃包住,你给我干活,你看我这样,哎,身体也不好,不知道能活多久,高处的东西也够不着,等你长高了就给我取下来。”
“那你干什么把东西放那么高,”二孩扭捏着犟嘴,却很得意地笑,“我反正,不是拖油瓶,你想连累我。”
“我有个姐姐……过两天就去美国了,我一个人,你陪陪我。”她说,小孩子又好奇:“你姐姐和你一样吗?”
“不,她是正常人。”
“哦。”
“走吧,想吃什么?”
“我再想想。”小孩抬着下巴把自己当诸葛亮,非要她三顾城堡才行,这个小没良心的,她来了几趟了?她恶狠狠地去掐小孩的脸,小孩乱跑,她不灵活,跑不过。
小孩的兜帽滑下来,那张狰狞的脸打量着她,二孩立即又拉上帽子,笑容就没有了:“我死了和你也没有关系,我这样……我坏。”
“来得及,二孩,来得及。你还这么小,来得及——”她恳切地大声说,二孩已经躲进另一个她爬不进去的黑暗角落,传来沉闷的声响:“我,是怪物,你外面怪物,里面不是,你是好人。我里面,外面,都是怪物。”
忽然,下起暴雨,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过去了多久,每个场景都让谢水流眼前一花,要花点时间反应。这次,谢水流的意识变得稳定了很多,似乎是因为那个女人变得非常虚弱,她看见自己正在划船,用的观光小船——另一头连接湖中央的栈桥已经断开,气体外泄,整个气球城堡正在往湖中心漂移过去。
那个女人只戴着自己平时的鸭舌帽,奋力划船——天黑得厉害,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暴雨噼里啪啦地落在湖面上,像是打在石头上,乐章交响,声音隆隆,自己的呼喊被投进湖里,声音的涟漪比雨水更弱。
她知道气球城堡的后门,她划过去,喊了几声二孩——
暴风雨压在头顶,水底伸出半条胳膊,抓住了她的船桨,她啊的一声,那只手忽然收回,落进水里,水中的鱼翻腾着,不知道哪里的血水正在溢出,她奋力划向瘪下去的气球城堡,把自己挂在岸边,想要再爬上去,却看见气球城堡顶上站着的小孩。
小孩尖利地嘶叫着,双手抱着头——抱着脖子后的头,惨叫。
另一颗头,也发出了陌生的惨叫,那颗头嘴巴里衔着半只……胳膊。
无猜翻滚着,似乎要把和自己命运连在一起的这颗头撕下来——她眼睁睁看着,但湖中心不知道哪里来的漩涡,正在把整个气球城堡卷进去,她使不上力气,船进水了,她想挣扎上岸,但她弯曲的腰让她无法好好拍水上岸,像一个曲别针卡在纸上一般,卡在了那里。
于是,她目睹了一个小孩,撕下了自己的头,血喷射出来,混在雨中,小女孩的脖子歪斜着,却没有望见她,只是呜呜地哭着:“我不要受罚——我要逃——我永远……”
咚——她从气球城堡的最顶端跌落下去,咕噜咕噜地滚着,几个气球彻底断开,在暴风的撕扯下一溜烟地飞上天去……
“啊——”谢水流猛地喘息起来,四周的白雾包裹着她,她看看自己的手,握紧拳头,是什么时候躺在地上的?她慢慢爬起来,刚刚的一幕像照片的底片在脑子里留了个残影,她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望见了白雾中朦朦胧胧的竹节虫。
“这就是她的刑罚?重复自己的悲剧?这也不是她造成的!”
“为了你的心理健康,我并没有让你借宿在被它吃掉的人身上……伤害别人性命的,就是罪孽。以及,它并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死法,这是它的刑罚之一,事实上,它当初是窒息而死。”
“所以她要逃……”
“啊,说起来也和你有点关系。”
“什么?”
“它不小心当了次观光客,体会了你接下来要看的这位的惩罚。”竹节虫笑着,“所以吓得立即逃走了呢,真可惜,本来不逃走的话,也不用经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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