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节虫引着谢水流继续往前,谢水流默然观想内心,把无猜的故事在心里转了一圈,她切了多个视角置身其中,像一场另类的实景密室逃脱,她是观光者,故事落幕之后就换衣服离开,NPC还要一直演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班。
“无猜会受罚到什么时候?”
“快了。”
“受罚结束后,她会去哪里?”谢水流想问,无猜还会去居委会楼下玩玻璃球吗?还会去守村人外面游荡吗?
“会的,她的刑罚并不是永远的,只是你或许等不到那个时候。”竹节虫听着她内心的问题,耐心回答,转眼间,四周的白雾愈发浓烈,她却不觉得困,竹节虫解释:“这个刑罚过重,不适合观光客入梦,我便远远给你看一看。”
白雾陡然散去,天穹落上疏星,再往前一步,她微一愣神,四周已然是熟悉的春乐家园,她正面朝三单元门口站着,好像下一秒自己走进去就要上电梯回家——她回头一瞥,白雾还未散去,竹节虫的身影在其中:“不必担心,我会陪同,这不是体验而是解说,请进吧。”
进入单元门,进入电梯,电梯上贴着陌生告示,五楼的按键自动亮起。
她打量告示:
火灾残楼
任务:在这栋楼里活到天亮。
这两行字都被锐器划烂了,但能辨认出字形,竹节虫不知什么时候也进入了电梯,在她身后解释道:“傀夫人及时出手了,否则这里将成为一个场景。”
“五楼的那个男的……他的鬼信物是什么?”
“不便透露。”
“他……”
“不是所有的场景里的鬼都像李小个这样无害,多的是心思叵测的恶鬼,也有协助我们的徘徊者去处理的,只不过不会给你这样的普通人安排这种级别的事。”竹节虫解释,又笑了,作为一个工作人员,它着实是耐心细致,服务态度良好,但工作人员前面的单位却是地狱之类的,就不免叫人觉得惊悚。
走出电梯,四周像是火灾之前的样子,除了消防箱玻璃被不知名物体打碎了之外,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竹节虫轻轻推门,谢水流啊的一声,里头却空无一人。
当初那个燃烧着的火人与他全家都不在此,竹节虫轻声说:“在这里,再与你说一个常识,毕竟……”
“嗯?”
“呵呵,我继续说吧。你细想你进入过的场景,除了最核心的那个鬼,是不是还有些其他的东西阻碍,或帮助你?有时你觉得他们是人,但怎么想都不是人……是吧?”
譬如喜迎街的厨师李兴业,气球城堡里的白马和人头,谢水流有点高兴对方愿意解答自己早已有的疑问,又有点担心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她敏锐地察觉出“毕竟”背后一定藏着什么话。
竹节虫笑:“我先从头说起吧,譬如火灾残楼这样的场景,除了那个凶手,或者说,怨念最深的鬼之外,也有一些其他的人出现,比如被杀死的人,还有没被杀死却因为种种原因被拖入这个场景,变得不死不活的徘徊者。这是三种角色,对吧?”
“嗯,我和李姐就是这样的徘徊者。”
“不错,在这种场景下,死去的人最简单,若身前没有极大的功德,或者罪孽,在这类特殊情况之外,就普通地死了,去投胎了。
“这类人中,又有一类特殊的,就是和核心鬼有关,并且有与之相关的,非常大的怨念,那他也会被这个场景同化,变成其中的厉鬼。”
谢水流随着他的解释沉思着,对号入座,气球城堡中的人头与白马大概是此列。
“另外就是徘徊者了,这也要分两种情况。第一种,像你这样,事情发生没多久,地府或流放地的工作人员,或其他徘徊者前去及时处理了,因此无论是你还是你提到的李姐——又因为体质普通,如果没有别的事,也就像普通幸存者一样活着。
“第二种,就是没能及时处理的情况。这时,徘徊者又分为三类。第一类,虽不懂流放地与徘徊者,却凭自己的本领自救成功,将鬼信物送去其他地方镇压或销毁,后面他们也能正常生活;
“第二类,与怨念场景没有太大关系,被牵连进去,不肯离开,就死在场景里,你也见过这类人;
“第三类,与怨念场景有关,虽然没有死,但自己却是别人怨念的载体,或者自身有怨念,就被困在场景中,本是在生死之间的状态,最后转换为死,成为场景的一部分。”
气球城堡中未能划船离开的女尸属于第二类,而李兴业恐怕是第三类。谢水流很快就对应上了,又发现一个人对应不上:“无猜的母亲呢?她一直在气球城堡外徘徊,然而她是死在公园外……”
“她是厉鬼,有自己的怨念和鬼信物,但偏巧,她的鬼信物和无猜的是一样的,距离也很近,于是就自然而然融为一体,成了一个场景,但她永远在外徘徊,因此哪怕你干涉,她也无法再见到自己的孩子,而无猜也只能托你传话……”
“我在场景里的事,你们都挺清楚的。”
竹节虫指了指她的黑色手机,谢水流了然,又问:“但我观……我刚刚,并没有见到那双鞋子,它不是怨念最深的寄托么?”
“可见是惩罚呢,她最遗憾的东西在惩罚中是缺失的,无论她在惩罚中做什么,所有行动都不会触及到最初的怨念,遗憾无法被消解,只有新的不可得……很残忍吧?”竹节虫看她脸色苍白,笑着补了一句,坐在了沙发上,隔着白雾,事物变化,一个男人出现在家里,定格在她眼前不动了。
她认出这是当初纵火的那个人,他看起来平平无奇,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似乎是做修车的工作?平时也不怎么和邻居们往来,他老婆也年纪不大,娃娃脸,常笑眯眯地取各种快递。
竹节虫的声音响起:“他的惩罚,并不是单纯地重演过去——否则叫他爽到了,是吧?”
这句让谢水流的警惕和不快打消了不少,这工作人员倒是挺幽默的,只可惜,大概是立场不同,谢水流总不太能理解它。
“这个男人,酗酒,嫉妒,他的妻子与他人说话,他动辄打骂,结婚三年没有孩子,检查出是自己的问题,便变本加厉……嫉妒如火,他观察这栋楼其他住户……呵呵,为什么说与你有关,他的怨恨也有一部分在你身上,你与你的室友都是适龄女子却不结婚,整日嘻嘻哈哈,欢声笑语……”
“和我有什么关系!”谢水流瞪大眼,她还以为是自己偶然间冒犯到了他而不自知,结果只是因为她过得很快乐?
“是啊,有时因果就很奇妙,即便你与他没有交集,但你的幸福却妨碍到了他的阴暗,有一日,你遇到他妻子,和她聊天,她回家后提起,很羡慕你二人单身自由的姿态,他便勃然大怒——虽然这些因果不会妨碍你,但毕竟有一条线连接了你和他家,所以才说与你有关。”
“真不讲道理!”
“还有,譬如其他邻居烧菜,辣椒放得多,气味从窗户飘进来,惹得他不高兴——”
谢水流看看眼前定格的这男人,伸手过去,却只是一团幻影,恨不能扇过去一巴掌。这脑残玩意儿!
“还有,死去的几家里,有人家里养狗,给狗吃了三文鱼,提起来,他恨得要死,屡次给狗投毒,然而狗不肯吃,他便认为是狗也看不起他;有人带孩子出门,家人和谐,他便认为追溯小时候与人打架,一定是某人故意踢他的裆,使他无后;房东送来一些家具,水果,蔬菜,他便认定自己被当做乞丐施舍;网上看到一女子三千月薪便可将日子过得井井有条,而自己月薪三千却不如对方的生活,便认定对方一定行了龌龊的手段,都是摆拍云云……总之,他把你们这栋楼的人恨了个遍。”
“这样的人……”
“即便在你看来,他的怨恨毫无道理,却实实在在是怨念,并且力量极其强大,变成了害人害己的厉鬼。”竹节虫轻笑,白雾一转,男子的脸被掩去,转瞬间变成了另一种光景,他躺在床上,四肢都被束缚。
“他的惩罚自然深重,我也是想了很多办法变着来,目前看,效果很好,譬如——”
眼前的事物动起来,一个小孩跑到男子床边,大喊:“爸爸!爸爸!我是隔壁老王的孩子!我是隔壁老王的孩子!”
男子气得大叫,却发不出声音,面色青紫,咬碎了牙也做不了什么。
“便是他最怕,最恐惧,又最在意的一些事……”
场景又流动起来,男子赤身躺着,几个身材婀娜的幻影在他身边流转,却都叹了口气:“好小……好小……”他低头看,他身下的那东西居然缩了回去,连豆丁大小也没!他惨叫着,那幻影消失,场景再变。
他碗中是蛆虫,狗屎,一只狗正高坐王位,王位下连通着一根管子,狗面前摆放着饕餮盛宴,狗大快朵颐,边吃边拉,管子中流出的屎尿落在他碗里,两只狗用爪子按着他命令:“吃下去!吃下去!”
谢水流被这场面脏到了,她捏着鼻子:“你也怪有想象力的……”
竹节虫似乎很满意她的表现,笑盈盈地解说:“并不是我想的,是他自己真实做过的噩梦,我取出来变成现实罢了,啊,若非说我的设计的话,倒是这个,请一起欣赏吧……”
白雾愈发浓重,男子穿着灰色的衣服,走在普通的街道上,四周的人都和他无关,他们欢笑着,有的带着朋友,有的与恋人你侬我侬,有的蹲下身听孩子说话,有的扶着老人一起散步,有的遛狗……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并不敢当面斥责那些人的幸福吵到他的眼睛了,继续走着,走着,景色忽然一变。
“哈哈。”有一个女人的笑声。
“谁!谁装神弄鬼的!”他猛地大喊起来,从兜里取出打火机,“老子一把火把你们全烧死,哈哈!哈哈!老子不怕!”
谢水流感慨道:“我们竟然是被这样的人害到这种地步。”
正感慨间,眼前出现一双女式的拖鞋,有点秀气,看起来不大合脚却穿了很久,鞋头有血渍。
男子大怒,踢飞了这双鞋,继续往前走,眼前又出现一双一模一样的鞋,他再度踢飞。
步伐慢下来,手中的打火机拨动几次,火苗烫到手指,他又,又看见了那双鞋。
“装神弄鬼的,给老子出来!”他把鞋子踢开,然而眼前的路上,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排列着无穷多的拖鞋,每双鞋鞋头都朝他,像是上面还站着一个人。
“滚开!滚开!”他奋力地踢开这双鞋,那双鞋,然而鞋子越来越多,好像有人穿着鞋子踩在他身上。
低头看,一双鞋已经粘在他小腿上,无论他怎么扒也扒不开,他捡起地上一双鞋,破了声的喊:“谁!谁干的!谁要害我!”
无穷多的鞋子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地走近,往他身上走,他点燃一双鞋,把它当做火把一样挥舞:“滚开!滚开!”
火一刹那就灭了,一双鞋牢牢踩在他手腕上,火机跌落在无穷的犹如巨虫一样的鞋子里,霎时被吞没。
鞋子轻轻踩在了他背后,他一下跌在地上,鞋子沉重得好像有个人在上面,踩倒了他,他被无数双女人的鞋碾着脸,无法挣扎,无力挣扎,再一晃神,眼前又出现一条皮带……然后第二条……
竹节虫说:“他用什么多少件工具蹂躏过他的妻子,他就会经历多少遍这样的循环……直到彻底崩溃,再重头再来。”
谢水流笑了,又平静下来:“死后才有这样的惩罚,对好好活着的人,太不公平了。”
“那是你们生者法律的事……你也承认,死了有惩罚,比没有惩罚更好一点吧?”
谢水流不说话,又想起无猜,低着头。
白雾又起,四周景象散去,四周又是居委会那浓重的白雾。
竹节虫说:“每个伤害别人的人,都说自己有苦衷。站在犯人的角度,各有各的理,那惩罚就无法实施,对那些被伤害的人也不够公平。因此,杀过人便是罪孽,没有立地成佛,罪孽只能累积,没有法外开恩,而苦衷不过是叫他们暂缓刑期……那些熟练的徘徊者都不怕鬼,厉鬼,还是红衣厉鬼,都是被流放到此的罪人,被怨念控制,走向你看到的,刑罚的尽头。”
“就没有办法改变吗?戴罪立功之类的……”
“是有的,这也和他们的怨念本身,和个人性格有关,成为厉鬼,会放大性格中阴暗,偏激,扭曲的一部分,这样他们本身就不太容易沟通,更不要提去做些什么。也有人,杀人是为了救人,救人才是怨念,因此相对而言,更容易立功,怨念向善,经历许多时间,洗掉红衣,脱去怨气,像普通人一样去投胎。”
谢水流还要说什么,竹节虫又说:“但各鬼有各鬼的命,不要强求,毕竟你收集四个鬼信物就离开这里,忘掉这里发生的事,但和鬼牵扯太多,到时候稀里糊涂地死了……”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若不是隔着白雾,她都有些想要拥抱竹节虫了。
竹节虫笑:“因为你是普通徘徊者,太多东西你理应知道,却不知道的了……你也注意到你的手机上的第四个任务了吧?我们也乐见厉鬼向善,自赎其身,所以规则之外,也愿意解释庇护,因果纠缠,傀夫人起初帮你,也是提前看到……这个任务本不该你接,是因为你因果牵扯太多,不得不让你来。”
她摸出手机,《东郭先生》这一行闪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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