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总,谢谢你今天愿意和我们直接开诚布公地谈了这么多!您刚才的建议我们会回去好好思考下的,后续和罗总这边也麻烦您了。」
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孩在杜熙面前诚惶诚恐。其中一个故作老练地握手道别,但粘了杜熙一手心的潮湿还是出卖了心中的不安。
她温柔地笑道,「也谢谢你们今天有诚意和‘晨曦’和谈,希望这一次我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杜熙口中的「干戈」正是此前一家草创小游戏公司的设计侵权起诉。而这两个青涩的男孩正是创始人。
这次和谈是杜熙周旋了一番才撮合成的。其实作为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创业人,他们对这次的起诉心里并没有多大的把握,而唯一的目的是希望可以通过起诉赢得与「晨曦」面谈的机会寻求合作。看来,当初罗宸认定这桩诉讼上一次「碰瓷」其实也不无道理。
杜熙多方了解,搞清楚对方的底牌后,请了从前常合作的律师一起介入。做最充足的准备,做最坏的打算。这是她一贯的做事风格。在听到对方提出的合作时,杜熙有些意外。不过和敲诈勒索相比,合作意图似乎更能证明他们对游戏行业的热忱。事实也正是如此,两个创始人早有备而来,准备许多过去成功的案例以及部分目前还在开发的项目。
「你就不怕我今天看了你们这些还未公开的创意剽窃了过去?」杜熙在酒桌上调侃道。
「不会,‘晨曦’向来是一家专注创新,不屑剽窃的公司。也正是因此,我们甘愿以辅助的方式,寻求和你们的合作机会。」小男孩信誓旦旦。
「既然如此,下次还是请光明正大地来合作。」杜熙将作品交还给他们,「你们看重‘晨曦’在行业的品行,我们也一样看重合作者的品行。」
「……」两个年轻人面露愧色,颓丧地将文件夹塞进一只老旧的公文包里。
杜熙为他们倒了酒,「创业的路很长,一次取巧也许可以帮你们赢得机会,但不可能永远都能办到。不过这一次,我确实对你们作品很感兴趣,‘晨曦’是家开放的公司,也很愿意和行业里的新鲜力量合作,这次回去,我会把你们的想法转述给老板。所以,回头请做一份专业有说服力的方案发给我邮箱。」杜熙从小巧的包里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吧,方便回头联系。」
「!」两人错愕地看着杜熙,幸而其中一人快速反应过来,拿出手机扫了杜熙的手机,「谢谢,谢谢杜总,您的话我们一定会记住的。」
一场闹剧就这样落下帷幕。
杜熙目送年轻创业者们的离开,回身说,「刘哥,这次真的太麻烦你了。欠你一个人情,小妹一定回头补上。」
「你这话就让我无地自容了。」刘章容笑道,「上次那份礼可不轻啊,我这算是忠人之事而已。」
「我们之间,尽在不言中。」杜熙委婉点头。
「你们罗总应该好好珍惜你位人才,虽然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儿,但这个年纪的愣头青,又是搞创业的最容易把事儿往砸里办。好在你周旋得好,既没有给他们压力和胁迫感,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我给他们专业公正的法律分析。不然,他们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晨曦’卯上劲儿,罗总可指不定得吃多大亏。」
「罗总是明白人,他也特意吩咐我尽快和您的律师事务所签新一年的合作。」
「那你可得帮我谢谢罗总这位金主爸爸咯。」刘章容眼光一扫,不由觉得远处一个身影甚是眼熟。但他没有急着上前,而是笑着对杜熙说,「看来你们罗总是一个知道怎么爱护人才的人。今天,就不当你的护花使者了,回头再去‘晨曦’拜访罗总。」
杜熙目送刘章荣的车远去,循着方才他暗示的方向望去,果然是罗宸的车。
「你还是不放心?」杜熙坐上了副驾驶座。
「你是不放心我!所以不肯让我出面。」
「你可是‘晨曦’的大老板,这种小事哪有大老板事事出面的道理。」她瞪大眼睛故作严肃。
「会开玩笑说明很顺利。」罗宸没有看到她醉红的酡颜,略略安心。
「不止平息麻烦顺利,而且还帮你物色了一个不错的合作对象。两个年轻人还挺用心的,准备说服‘晨曦’的材料也很充分。我已经让他们回头做一份更详尽的合作计划书,到时候再发你看下。我想,你会感兴趣的。所以,下次再见面我一定不拦着,让我们罗总亲自登场。」
「你的眼光我有什么好质疑的。」罗宸道,「你吃饱了吗?需不需要带你再去吃点什么?」
「恩,上次那家店。」杜熙笑眯眯地说,「这次不许在落跑了。」
罗宸终于笑了起来,当着杜熙面关机,「你立了大功,这点要求再不满足,我就太过分了。」
杜熙心满意足地喝完碗里的最后一滴粥水,而坐在身边的罗宸也正静静地看着她。该怎么去形容他的目光比较贴切呢?那就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着她的,不需要语言,但足以感受到所有的幸福。
所谓幸福,她从很小就有这种深刻的体会。在罗宸的身边,感受他平静的气息,她的心就会安静下来——踏实,满足。无可替代的心满意足能教整个人都柔软下来,想对这个世界都温柔以待。
「笑什么?」罗宸不解地问。
杜熙没有发现她的唇角根本无法抑制地不断上扬。
「我觉得,我很幸福。」
「因为一碗粥?」
不,是因为一个人。
「忙完这阵子,我想休息下。」杜熙道,「我想出国一趟。」
「好。是去旅游吗?」
「……嗯。」
「去哪里?」
「不知道,大概随便走走吧。」杜熙凝望着罗宸,「你打算什么时候也让自己缓一缓?」
「如果一切顺利,只怕我会比现在更忙。」他摇头,「这些年你跟我在‘晨曦’这么辛苦,值得吗?」
「我愿意!」她笑弯了眼,「不过,你会不会担心,有一天我不愿意了?」
「……」
她明白罗宸的沉默。他从来不会强人所难。
「我,一直担心。」
「什么?」
「我觉得,自己一直在依赖你,习惯你……的存在。如果换做以前,我会说让你遵从本心就好。但现在……我怕是说不出口了。」
杜熙觉得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罗宸真狡猾,每次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说一些足以动摇的话。
记得罗宸刚出国的时候,她还在国内备考。他在某个晚上给她传了一条信息:
「阿熙,这里下雪了。你最喜欢看雪,有机会的话可以来看看。」
为了那场雪,杜熙义无反顾地在第二年来到了他所在的地方,并保持了一个进退有度的距离。
另一次是白流云和罗烨的订婚仪式,罗宸莫名其妙地对她说,「你订婚的时候我不会来。我不想看到你穿着婚纱站在别人的身边。」
杜熙愣了很久,喜怒哀愁五味杂陈。她参不透他真正的心意,最后只能安慰自己,罗宸是受了打击,又抱着不想看妹妹出嫁的心情说才说这样的胡话。
「罗宸,你真狡猾!」
深夜,
罗宸望着手里的照片,已经枯坐许久。
这张照片是学生时代一个学妹的告白信物。他拒绝了那个女孩,却留下了这张照片。
照片上的罗宸戴着耳机,毫无意识地看向镜头。而他的身后,有一张模糊的小脸正偷偷凝望。
也许学妹没有察觉,但他一眼就找到了那张模糊得快要看不清五官的小脸。
就是这张照片,让罗宸察觉到杜熙隐匿的秘密。那模糊的凝望已经**裸地写满了对他的渴慕,爱恋与笃定。
罗宸已经记不清杜熙是何时进入自己的生命。从小到大,他就像对待罗烨一样,将她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在自己最脆弱与孤寂的记忆中,也只有她的安慰与陪伴。
是白流云的出现让杜熙的存在变得模糊起来。
学生时代,他和白流云曾有一段短暂的美好。只是那时的他从未探究过白流云的过往,也未曾刻意地去了解她的渴望。罗宸想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彼此陪伴就足够拼凑出一个完满。所以他从不计较,只要流云开心的,他陪着就是。
可惜这些并不是白流云想要的。
白流云说,他不是真的爱她,然后和罗烨远走他乡。
罗宸不懂,和罗烨相比,他的真心哪里就落了下成?在一地鸡毛的撕扯中,他只好以捧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逃离故土为收场。
「如果不习惯的话,就回来。无论有什么难处,都告诉我,我会陪着你。」
到机场送行的人只有杜熙一个。罗宸望着她哭花的脸叹息,原来从头到尾也只有她才是那个唯一笃定的答案。
她爱他。可是,他爱她吗?才刚刚在上一段感情中落败而逃,他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将这份依赖和习惯认定是对她的爱呢?
这是对爱的亵渎,也是对杜熙的侮辱。
出国后的第一年罗宸才发现自己错了。他原以为自己孤独惯了,重回一个人的生活不过是一种习以为常。可这座城市的冬天真冷,那么美的飘雪为何会冰痛他的指尖?
「阿熙,这里下雪了。你最喜欢看雪,有机会的话可以来看看。」
罗宸在发完信息以后,拽紧了拳头——他真狡猾。
「我愿意!不过,你会不会担心,有一天我不愿意了?」
今天杜熙的话让他又忍不住狡猾了起来。
时至今日,他依然没有对杜熙言爱,这个原因说出来只怕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不想失去杜熙。
杜熙似乎早已融入了他的身体,成为了无可替代的一部分。如果失去杜熙的话,他就会想被剜心割肉一般痛不欲生。可这种感情就是爱吗?
他不是一个不懂爱情的男人。年少时,对于白流云的惊鸿一瞥,悸动忐忑与醋意愤恨也曾真真切切地教会他什么是爱情。
这些感觉从未发生在杜熙身上,所以,他对杜熙的不可割舍,又怎么会是爱呢?
多年来,罗宸一直将杜熙视为妹妹般的存在。他甚至和罗家上下一样期待杜熙可以踏入罗家的大门,以罗烨妻子对身份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
可罗烨与白流云坠入了情网。尚未发现杜熙心事的罗宸曾极为不安地害怕,她是否会因此而消失在眼前。
因为白流云,罗宸与罗烨决裂,他愤恨弟弟抢走了他的初恋,但更愤恨他伤害了杜熙。
他爱杜熙吗?即使这是与白流云在一起截然不同的感觉,那也是爱吗?如若爱情是一桩神圣笃定的事情,那他又为何会对二人产生不同的情愫呢?可如果他弄错了情爱的本质,伤害到了杜熙又该怎么办呢?她是那么聪慧敏感,一旦察觉到他错将依恋当□□情来欺骗的话,她是否会就此消失不见呢?
「阿熙……」罗宸双手交叠在照片那张小小模糊的脸上,「我该怎么做呢?」
顾凯楠刚要打开电脑,手机的铃声就响了。
跳入眼帘的号码让她立刻像一只警惕的刺猬一样,竖起了全身的汗毛。
「妈,什么事儿」
「阿楠,那个,你现在没在忙吧。」顾母的声音一旦吞吞吐吐,她就知道,这件事多半与那个不争气的哥哥有关。
「妈,有什么事儿,直说吧。我还在和客户开会。」
「哦,哦,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我前段时间在村医院做了个检查,查出身体有点毛病,医生让我做个手术。需要一些钱。」
「手术?」这个借口,顾母已经不是第一次用。刚开始的时候,顾凯楠除了给钱,就是真的担心父母的身体健康。虽然,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深,但血缘就是彼此逾越不过去羁绊。可一次次的欺骗让顾凯楠发现,自己的良心不过是父母为哥哥谋利的工具时,那颗心变凉了。「这次得的又是什么病?要做什么手术?」她冰冷地问。
「也没什么大问题,你知道的,年纪大了,身体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那个,你给我打钱过来,我让你爸陪我看病就行了。」
「那要多少呢?」
「十,十万吧。」
「十万?」顾凯楠倒抽一口气,「妈,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我给你买的医疗保险呢?难道都不能报销?就算在大城市看病,十万也是很严重的病,既然那么严重,你总该告诉我是什么病吧。」
「就,就是心脏方面的老毛病。还有血压……哎呀,我养你这么大,难道你妈看病问你要点钱都这么难吗?不要像审犯人一样审我?」顾母变了口气,「如果你真的觉得我骗你,那你回来,陪我去看病就知道是不是真的!都说女儿是爸妈的贴心棉袄,你呢?处处防着我们,连你的工作,住址都瞒着我们。现在你妈就是死了,大概你爸也只有打电话者一个办法找到你。」
「十万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们说开口就开口,我凭什么不能过问?」
「我们虽然不知道你赚了多少,但是那个大城市的工资多少,还是有人会告诉我们的。你现在住大房子也好,小房子也好,总比我们过得舒坦。当年你去读书,全家可是砸锅卖铁的。你现在就拿每个月5000块,和年底拿点钱算打发我们了?」顾母提高嗓门,「顾凯楠你自己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当初就不敢相信你的话,让你嫁人好歹还可以为顾家做点贡献。」
「我是人!不是你们工具!」顾凯楠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您嗓门这么大,可见病得不怎么严重。妈,别逼我!您也知道。现在除了这个电话号码,你们是找不到我的。这钱究竟是您要看病,还是给您那败家儿子,我们心知肚明。之前他的赔偿官司还没完结吧。」顾凯楠咬住嘴唇,拼命压住抽泣的哭腔。她不能软弱,尤其在这样的父母面前,「如果再逼我,我就把电话给换了。反正在你们心里,我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那就当我是个最不孝的女儿吧。」
她合上电话,走回办公桌旁。坐在对面的杜熙忙起身轻轻抚了抚她起伏的脊背。
「凯楠,没事吧。」
「阿熙……」顾凯楠抬起头,泪眼婆娑。她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狼狈,可这幅样貌已经藏无可藏。「对不起,让你看我这幅样子。」她胡乱摸着脸上的眼泪,「我们,继续说刚才的方案。」
「我们其实已经说的差不多了。」杜熙温柔地笑道,「如果不介意的话,陪我去楼下喝杯咖啡好不好?」
顾凯楠知道杜熙不是一个热衷看笑话的人,她是真的关心自己的情绪,才特意陪在身边。当杜熙递来一块甜点和一杯热饮说「吃点甜的,会开心些。」胸口的悲愤终于被抚平下去。
在这座城市,为了保护好自己,顾凯楠几乎断了所有过往的联系。而这座城市的外来者早就被原子化,彼此只留下最简单的利益连接键。每个人生活在属于自己的盒子里,也只守好这方寸之地的情绪。至于旁人的喜怒哀乐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谁又会真的关心呢?
即使是岳淮,也未曾真的用心去了解过她的情绪。与她的心事相比,岳淮更在意她工作上的闯劲儿,更希望她能做好替他开疆拓土的前锋。可她还是有情绪,有心事,有倾诉的需求。
杜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顾凯楠这样告诉自己,便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些年对父母兄弟的怨恨统统说了出来。
「凯楠,你真坚强。」杜熙捏了捏她冰凉的手,「那么多糟糕的事情都是自己消化。」
「没办法,我,只有我自己。」
「我觉得,你没有错。你已经做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人不该对自己要求太苛刻。」
「家人,是最无奈的牵绊。我今天可以不给他们钱,可我始终过不了良心的这关。」
「给他们你觉得可以放过自己的数字呢?」杜熙试探性地问,「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你一个人打拼赚钱不容易,可如果对家人置之不理也过意不去。那么,就给予既不会为难自己,也可以让良心过意得去的数字呢?」
「啊……」
「钱是工具,不要把它看得那么复杂。就当做让自己不会难受的工具,给他们。这样可以吗?」
「……我从没这么想过。我一直认为,钱是负担。是背负他们压榨的负担。」
「也可以是让你能够好过的工具。」
顾凯楠点点头,打开手机,还是向母亲的银行账户汇入一个让自己心理好受的数字。在按下确认键的那一刹那,方才紧绷混乱的心似乎瞬间轻松下来。杜熙的话没有捆绑伦理道德,她只是劝慰她,用一个合适的手段放过自己。
「现在,我觉得对自己也算有个交代。不过这笔钱是不是帮我妈看病,还是帮我那个哥哥填窟窿,但起码我好受多了。」
「嗯。」杜熙笑了笑,「复杂的事情,就简单点考虑。如果考虑不清楚,就闷头睡一觉,或许方法就在明天。」
「如果和岳淮的事情也可以用这么简单的方法就好了。」她落寞地搅动咖啡。
杜熙没想到,顾凯楠会主动说起这个话题。
「其实,现在让我更困扰的是工作的事情。」顾凯楠将世通给予的海外培训机会说给了杜熙,「岳淮说这是为我做更长远的打算,可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话。当初,如果不是岳淮,我不会有今天的发展。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我的父兄一样,引导我成长,可有时候……我又觉得,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把好用的利刃。」她抬眼看向杜熙,「阿熙……是不是我太急功近利了?」
「因为感情挽留你,和为了公司挽留你,对你来说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如果他爱我,舍不得我离开,我当然愿意留下里。可如果他只把我当作职场上的工具,我才不会那么傻。」
「可你要怎么确定岳淮到底出于哪个目的呢?」
「……」
「只怕岳淮自己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吧。」
「!」
「你们在一起工作,又是上下属关系。感情本来就被工作和利益牵绊,不够纯粹。岳淮对你工作上的提携,让你对他产生情愫,这是爱吗?如果以后他无法再提携你,或者事业上没法对你有更大的帮助,你还会爱他吗?」
「我……」
「不可否认你是他最好的刀,他无论是否真的爱你,但都不可否认这一点。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你早已具备独立发展的能力。为什么不去一个真正适合你的平台去试试看?而且,摆脱了工作利益的勾连,或许你们更能看清楚和对方的关系。」
「那你,又为什么留在罗宸身边?」顾凯楠直言不讳。
「因为我从没有对自己是否对他有价值产生过困惑。」杜熙弯起眉眼,「我希望自己对他是有价值的。我从很小就知道,我不是那个能让他幸福的人。所以,如果有点价值,能让他容易些也好。」
「阿熙……」顾凯楠苦笑着摇头,「你真傻。」
「不,我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求什么,所以一点也不傻。有一天,我不再愿意这样付出了,就会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一切,不是为了罗宸,而是为了我自己。」
送别杜熙后,月已当空。顾凯楠将冰冷的手插进大衣口袋,往工作大楼走。忽然,一辆熟悉的轿车从眼前疾驰而过。
即使不用仔细分辨,她也知道那是岳淮的车。尤其是副驾驶座上那个红衣女子,扎眼得惊人——如果只是寻常关系,她绝不会笑得如此妩媚。那种撩人的风情,任谁都一看便知。
顾凯楠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察觉到天空已经开始飘落细碎冰凉的雨滴。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呆在原地。下雨了,就该快点跑回办公楼。为什么要掏出手机,又为什么要拨通电话……
「怎么了?」
当着那女子的面,他都不能直呼她的姓名吗?
「晨曦的方案,我有些细节想和您讨论下,您现在方便吗?」
真可悲。曾以为和岳淮的关系不过只是隔着一层暧昧。可一个脱口而出的「您」字,终究还是划清了上下属的边界。
「明天吧,今天……不太方便。」
「是……去见客户吗?我可以去附近等您,晨曦的方案有点着急。」
「不急在一时,你先下班吧。一会,我会和罗宸说。」
岳淮掐断了电话,在她还来不及说「再见」之前。所以,在所爱面前他也会公私不分?这不是她熟悉的岳淮,又或者说,她从开始就误解了他。
「从前台转去市场部,你愿意吗?你相信你有能力胜任新的工作吗?起码,我相信你可以。」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顾凯楠都在努力地去印证岳淮的那句「我相信你可以」。在距离太远的时候,她没有奢望过从他身上得到一个男人对女人的钟情。她只是想用努力去回报他的信任。
可慢慢的,她似乎看到了不可逾越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窄。她想,她是美丽的,而且美得温良淑德。她匮乏的从来不是香艳的皮囊,而是空洞毫无价值的内里。她不想成为一个花瓶,而岳淮这样的男人又如何只爱上一张美人皮?
这些年的充实,终于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甚至有越来越多的人暗暗将他们视为良伴。
可那个娇艳欲滴的女人似乎在一瞬间将这些她以为打得稀碎——媚俗的妆容,露骨的着装,浅薄的娇嗔——才是他要的吗?
她误会的不只是他们的关系,还有,从来没有读懂的他。
阿熙……我做不到你这样不计回报的付出。
顾凯楠抬头,用冷冷的雨水冲凉颊边的热泪。
从小到大我只知道凡事付出都是为了得到。我果然不是你,没办法平白无故地去消耗自己。
她笑了起来。为从前因爱屈就的想法感到可笑。甚至为这些想法感到羞耻。
顾凯楠,你做不了爱情的圣人。看,只要他对其他女人心动,你就知道自己该放弃什么,该选择什么。
顾凯楠握紧藏在口袋里的双手。
不只是岳淮,原来,她也一样,不够了解自己!
而比起误读岳淮的心思,顾凯楠更不能原谅,不了解自己的自己。
送到家门口的一瞬间,周衍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这些日子的相伴,他想自己的心意,夏洛洛不应该一无所知。
在这个看重物欲的年代,周衍很庆幸可以遇见夏洛洛这样还为坚持自己的梦想而努力拼搏的女孩。虽然,他不认为女性对异性经济上的要求有问题,但看多了网络各信息,真怕现在的女孩只看重物质。
他的条件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很坏。在满足双方基本物质的需求上,周衍看到了夏洛洛身上可以和他一起奋斗的可能性。更何况,他们还有一样的爱好。
周衍从来都是个行动派。既然决定了,他偏要将此付诸行动。
「洛洛,我,有话对你说。」
「周衍,我的挂件丢了。」
夏洛洛哭丧着脸打断了周衍的勇气。她的眉目挤在了一起,似乎真的遗失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挂件?」周衍不明白,只是一个小玩意儿而已,她又何至于这样心焦。不过他还是关切地问,「是什么样的?我帮你找找。」
「就是我书包上一直挂着的,一个小鹿的造型,大概这么大。」夏洛洛一边低头寻,一边跟他比划着大小。但颤抖的嗓音充斥浓厚的哭腔。
「你别急,我帮你一起找找。」
一个女孩子,会这么在意一个挂件?周衍低头寻着路面,心中却疑惑不已。所以,她还像个长不大的女孩。这种微妙的感受让他有些复杂。
只有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才会那么单纯可爱,才会跟他一样沉溺二次元。可是,他们若在一起,总要面对生活。如若是让他和一个永远拒绝长大的孩子在一起,那也是要辛苦一番的。
不过周衍的心思全然没有被夏洛洛发现。她正心急火燎地寻找遗失的挂件。
那时严秋送她的第一份生日礼物。一个爸爸认为大女孩不该再玩的小玩意儿。在夏洛洛动用自己的零花钱前,严秋看出了她的心思。夏洛洛想,严秋生得再是好看,那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心动。而那一次他的心细于惊喜,才是真正入驻她心房的开始。
原本,挂件丢了就丢了。莫说上面的颜色早已褪尽,更何况她不是打算忘了「喜欢严秋」这件事,重新开始吗?那么放弃那个挂件,才能真正割舍过去的欢喜。
道理,夏洛洛都懂。可她就是不想遗失这个意味着「喜欢」的刻痕。夏洛洛吃惊地发现,在她以为严秋正慢慢走出自己的世界时,却原来只是个误会。
严秋从未离开,她只是将他埋得更深了。
花丛的树枝擦破了夏洛洛的手背,她呆立着落泪。周衍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心里既不懂那挂件的意义,更不懂她落泪的原因。
「洛洛,我记得那个挂件应该不是什么限定版,说不定网上也有。你别哭了,我回头帮你在网上找找。」
「不一样,那不一样。」夏洛洛抽泣着,她说不清现在是为什么遗失的挂件而感到哀痛,还是自己终究没有放弃严秋而痛心。
「洛洛,也许找不回来,我再送你一个更好的限定手办好不好?」
她摇着头,泪珠随之洒下一片。
周衍心头一紧,他是第一次看到热情开朗的夏洛洛哭得像个泪人。一瞬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趋势他向前踏了一大步,将她抱入怀中。
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软化了他的心。但那较软的身躯却在入怀的一瞬间僵硬了起来。周衍试图安抚她的紧张,低头想从她的唇瓣上印证未来的关系。但夏洛洛狠狠地推开了周衍。
「……对不起」周衍看到她沉默的拒绝,羞愧地难以自容。她依旧没有作声,只是绞着十指默然泣泪。
在周衍进退两难的时候,夏洛洛终于擦干了眼泪,对他微微一笑,「抱歉,今天耽误了你那么久,我先回去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周衍没有再冲上前去。他虽猜不透原因,但总能感觉到她的心里应该还牵挂着什么——如果坚持下去,大概会是一种费力无望的拉扯吧。
周衍叹了口气,终究在那纤细的身影消失前也没有迈出一步。
「洛洛……怎么了?」童蕙摘下耳机,看着推开房门的夏洛洛一脸惨然。
「童蕙,我把严秋送我的生日礼物弄丢了。」她再也控制不住,一下扑进童蕙的怀中放声大哭,「那是他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学生……是拿午餐费给我买的……我爸爸不给我买……他知道了……他看出来我想要……」
伴随着啜泣声,童蕙从七零八落的只字片语中终究还是听出了夏洛洛一直在回避的心意。
「所以,你还是喜欢严秋。」
「喜欢……没办法不喜欢……」她哭得撕心裂肺,却获得了一次意外的宣泄。离开家里和严秋的身边,她以为自己长大了,从前的心思只不过是井底之蛙的幼稚。她以为进入一个有更多人的圈子,那份喜欢会变得不值一提。
可今天发生的一切好像再刨开这些日子掩埋的「放下」,最初的心意又**裸地蹦了出来,甚至更加深刻。
「我觉得,你还是回家一趟,重新面对严秋。」
「可是……他不喜欢我。他有女朋友了。」
「不被喜欢也没关系,起码你已经搞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对不对?」童蕙揉着她的透心,「我们大概还没有成熟到可以掩盖真心的年纪,既然如此,就去面对吧。」
「童蕙……」
大概,所谓年少的喜欢,就是如此吧。没有更好地办法去掩盖收拾,不如就去表达。大概只有这样伤过千百回,才会成熟起来。
这躲不过的成长伤痛,她总是要去痛一次的。
今天,周衍没有向往常一样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即使遇到面对面的时候,他也只是公式化地点头示意。
不过夏洛洛并没有觉得多少难过。毕竟,很多事情不可强求。就像她设计的隐藏角色一样。不是每个玩家都可以触发。不同的选择,让隐匿内心的真相变得可遇而不求。
此前,她在测试版中不断耍隐藏角色,但一直没有成功。
现在才明白,人会因为一时的表象而过于乐观对未来的期待,也会因为逃避现实的沉重,而将不相干的人事当作希望……人,最不愿意的,就是直面问题和困境。
方才,杜熙跟她探讨时说,人最容易看不清的就是自己。
是因为看不清?还是因为不愿意看清呢?
当下太多人会说逃避可耻但有用。
可是,真的有用吗?
夏洛洛走到天台,给家里打了电话。
「是洛洛啊,严秋不在家……他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严母犹豫再三,还是把严秋与女友的纷争告诉了她。其实,她能隐约感觉到儿子为什么不去向研究生解释这次矛盾的真相——毕竟,那些传真内容只是夏洛洛的日子,严秋完全可以将自己置身事外,获得理解。
「他,为什么不向研究所解释,这只是我个人隐藏的日记。他什么都不知道。」夏洛洛没有想到日记会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他大概有他的考虑吧。」严母没有夏洛洛想象中的激动与愤恨。
这些年,她们是名义上的母女,却从未走近。作为严秋的母亲,此刻应该会愤恨她为儿子带来的无妄之灾吧。
「对不起……阿姨……都是我的错……」
「这是严秋的选择……你其实……也算不得做错了什么。」严母转换了口吻,「洛洛,你长大了,和严秋一样,未来的路该怎么走,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就是照顾好自己,别人家人为你担心。」
下班的时候,周衍匆匆收拾好桌面往外走。夏洛洛走了上去,低声问:「周衍,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我今天还有事,不太方便。」他强装镇定地回答。
「周衍……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她直接问。
「你实习期满了,就会离开公司……到时候大家可能不会经常见面。」他别过脸去。
「……」如果不是男女朋友的话,他们就没办法一起做朋友了。夏洛洛有些失落,在咖啡屋的对谈突然进入了脑海——多愉快的谈话,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周衍失措地整了整背带。
「嗯,再见。」
周衍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着夏洛洛模糊的身影,放慢了脚步。
就算不能成为男女朋友的话,他们还是难得的同好啊。周衍拍了拍自己的头,自嘲地笑起来——都几岁了,还像个没出息经不住失恋地小鬼。他快步跑回夏洛洛身边。
「周末,咖啡屋会有新番地交流会。有些新番特别有意思,只有那里会有生肉。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去观摩,大概对我们的工作有点帮助。」
夏洛洛吃惊地抬头,周衍迎上来的眼神无比真诚。
「好,我去。」
童恩蹑手蹑脚地推开家门。今天加班确实晚了一点。
说起来,最近也算是为这位美女上司赴汤蹈火了。可她看似和善温柔的笑意下总隔着一段距离。
被人拒绝过太多次,童恩明白,那就是成人方式的否定。
该不该再坚持呢?
童恩沮丧地坐了下来,黑暗中手好边好想碰到了一阵绵软的触感。
他打开灯,看到客厅餐桌上放着一堆零食。那些口味不用分辨也知道,都是童蕙的私房宝贝。
零食的旁边还有一张纸,上面画着两个q版的小姑娘一起握拳打气。对话气泡框里写着:「工作加油,爱情也加油!实在不行,还有我们在。」
童恩看得出,这是夏洛洛画的画。而这没有章法又特别龙飞凤舞的字就是出自妹妹童蕙之手。
他拆了一包零食塞进嘴里——好像没有从前嫌弃得那么难吃。
童恩笑了起来。
明天,还要继续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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