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黔蜀道白天些湿热,晚上倒也下凉的快。
慕容翥才洗漱换了一身轻松的常服,在房前的天井边净手。
桑槲瘸着腿,手里拿着一个酒壶两个酒杯,推开院门,慕容翥连忙擦了手,三两步跨上去扶着,有些怪罪,说:“你腿伤未愈,有事让人叫我一声便是,自己过来干什么?”
桑槲拿着酒壶的手示意,笑道:“找王爷喝酒。”
慕容翥扶着桑槲坐在天井旁的桌边,说:“伤还没好,也不知道忌口。今晚喝的还不够?”
桑槲笑道:“小可千杯不醉。”
说着,给二人倒了酒,递了一杯给慕容翥。
慕容翥接过,宠溺说:“知道,桑先生不仅千杯不醉,还贪杯贪玩的很。今晚怎么想起要做媒了?”
桑槲看着酒杯,玩味笑道:“两下都有情,顺水推舟的喜事,何乐不为呢?”
有看着慕容翥,说:“不说他了。”
他双手捧着酒杯,目不转睛的看着慕容翥,前所未有的正经,说:“对不起。”
说完,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撕下面具,以桓凝那张俊秀的脸坦然面对慕容翥,也是一般的正色,说:“对不起。”
再次一饮而尽。
回头却看慕容翥盯着他,一动不动。
他歪着头,故作可怜道:“王爷不喝,果然是不愿意原谅我先前的欺瞒吗?”
慕容翥太吃桓凝这一套了,就算这是一杯毒酒也能甘之如饴。
仰头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喝了干干静静,悬空将酒杯翻转,示意一滴不剩。
桓凝这才绽放笑颜。
说:“我过去在桓氏的日子,穷困潦倒,不值一提,唯有与兰微、晚芦相依为命,互相取暖。”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脱离桓凝这个让我厌恶的身份。”
他苦笑:“母亲给我灌输的,那些所谓的‘君子存世、傲骨凌霜’之类的桓氏家训;那些行如风、坐如松、临危不惧的名士雅量,都是无形的枷锁,把食不果腹的我压得喘不过气了。”
“我渴望自由,渴望像桑槲那样玩世不恭,渴望背弃桓氏的一切,做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无奈道:“我以桓凝的身份伪装柔然王子,带着母亲的期许,让桓凝以他该有的模样死在长安,成全了她的满门荣耀。我以为桓凝死了,我就解脱了,可是事与愿违,我迷失在追寻自由的桎梏里。”
“晚芦说得对,不管是桓凝,还是桑槲,都是我。我厌恶的,不是桓凝,而是那些强加给我的枷锁。”
“不管是名士风流的雅量,还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并非泾渭分明,一个人,可以有两面。”
他洒脱道:“正如傲骨凌霜存世的桓氏,个个背地里都是软骨头。所谓的名士和小人,又有什么区别?既如此,我又何必画地为牢,定要分割的清清楚楚?”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着慕容翥,从未有过的轻松,说:“但是,对王爷,我实在问心有愧,我……”
慕容翥将人抱在怀里,说:“你我之间,不必多言,也……不必道歉。”
他轻拍他的后背:“我明白。”
一句‘我明白’,胜过千言万语。
我明白你的苦,你的矛盾,你的犹豫,你内心的挣扎,我愿意纵容你的放肆,愿意宠溺你的肆无忌惮,愿意等你,无休止的等你。
他靠在他的耳边,紧了紧怀抱,喜极而泣:“宣之,宣之,宣之……”
不断地呼喊他的名字,缓缓说:“生辰那日……对不起,我……”
慕容翥明显感觉到桓凝在听到‘生辰那日’这几个字的时候,浑身不由自主颤了颤。
他放开他,指腹在他脸颊上摩挲,心疼的看着他。
“那日我喝多了,看到郗晚芦为你穿衣,戴冠,为你下厨,与你嬉闹,气疯了,才会做出错事来。兰微说那日我把你伤的差点……”
天知道他听到兰微的数落时,有多心疼,恨不得能回到当时,将作恶的自己碎尸万段。
桓凝摇头,浅笑:“没事,我不怪你。”
抬手拉着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说:“若是怪你,我就不来黔蜀了。”
他身体往前倾,主动在慕容翥唇边掠过:“过去的别再去想了。”
说着,放开他,单手托腮的说:“王道招死在苗寨城的大牢里,王爷便心事重重。”
他开解道:“他自知中了我的针,不可妄动真气,却在牢里故意为救西罗王而动武,引得五脏尽裂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成全了他为国尽忠的名声。”
看慕容翥脸上染了几分凄凉,拿着酒杯,一饮而尽。
桓凝撑着桌面站起身来,背对着月光,说:“王道招随王爷南征北战多年,有勇有谋,怎会被容二爷浑水摸鱼的雕虫小技所迷惑?”
慕容翥知道,正因为知道王道招的有意回报,才会对他的死心怀愧疚。
低头看着拿着的酒杯:“若他未曾遇到过我,或许…”
桓凝回过身,躬身,单手放在他的手背,叹了口气:“自古忠义难两全。”
“在山里放了王爷,是他回报王爷栽培赏识之恩;牢中舍命相救西罗王,是成全国家大义。”
“终其一生,他也是身不由己。”
桓凝拿着酒杯,撒在地上,以做祭奠,说:“也算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弦月高高挂在天空,月光清冷的洒在桓凝身上,仿佛回到了除夕那日,却又截然不同。
今日的桓凝,洒脱、孤傲,仿佛新生,再无周身的矛盾,满腹的惆怅。
他的眼底干净、纯粹,声音空灵、清透,穿着黔蜀苗人的衣裳,别有一番气质。
他是那样的聪慧灵秀,是那样的洞若观火,也是那样的牵挂着自己。
所以才会来开解自己。
慕容翥情动的上前将他纳入怀里,说:“有君如此,夫复何求?”
说着,深深的吻下去,直吻的桓凝神魂颠倒,双眼朦胧。
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有些混乱,慕容翥轻声问:“宣之,可以吗?”
桓凝点点头。
得到允许的慕容翥心情大好,迫不及待打横把人抱起,快步回房。
桓凝好像是故意的,一会儿轻了,一会儿重了,快了又不行,慢了又催促,挂着泪花的双眼,看的慕容翥心痒难耐。
好不容易折腾了大半夜,才把这个磨人的家伙伺候的服服帖帖,心满意足的睡了。
慕容翥只觉得筋疲力竭更甚于情事后的舒爽。
他搂着怀里的人,轻轻蹭蹭他的额头,宠溺笑道:“真是个记仇的小郎君。”
怀里的人大约被吵到了美梦,微微蹙眉,嘤咛着蹭蹭,又往被窝里缩了缩。
慕容翥也不闹他,就这么借着月光看着静谧的桓凝,希望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
没有朝堂的尔虞我诈,没有世家大族的满门荣耀,没有忠义难全的身不由已,没有被掣肘的无可奈何……
就这么安静的,与爱人白首。
他缓缓闭上眼睛,听着桓凝渐渐平缓的呼吸,也慢慢进入梦乡。
怪不得郗晚芦会在清明节做那些事情。
还未出生的你便失去了父亲,清明出生的你自生来就背负了母亲强压下来的枷锁。
成日规行矩步,战战兢兢,没有一日的快乐。
就连及冠都是郗晚芦为你束发戴冠,可见你的母亲从未记得你的生辰。
或许对你的母亲来说,清明是祭祖的日子,是一个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她高门贵族荣耀的日子。
在别人家点灯上香,在祠堂,领着宗族跪拜先祖时,她只是能在破旧的茅屋里,饥肠辘辘的悔恨高门荣耀的流逝。
比起你的生辰,她想要的,是重振门楣的光鲜亮丽。
或许她从未为你庆祝过生辰。
想到这里,慕容翥心疼的不由自主紧了紧臂弯。
郗晚芦所做的一切,是要扭转人们对清明悲伤肃穆的印象。
要人人衣着光鲜、神采奕奕,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花红柳绿。
要所有人说吉祥话,吃着红鸡蛋庆祝你的出生;要所有人满脸喜色,捧着寿面祝福你长命百岁。
他是要告诉所有人,即便是你的母亲忘记了,他也不会忘记你的生辰。不仅如此,他还要所有人,都来庆贺你的生辰。
这般的情深义重,让慕容翥即便是睡梦中,都吃醋不已。
默默在心里念叨:有朝一日,我要让整个大魏都只记得清明是你的生辰,为你的出生庆贺!
……………………
“王爷北定柔然、南下平陈、平叛黔蜀、生擒陈主、西罗王,如此功绩,前无古人,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太子有疾,不堪储君,改立王爷为太子的声音甚嚣尘上,我在黔蜀都知道。”
郗烈一身苗寨精镶花边对襟上衣,缀满银片,身前挂着银花,坐在窗台边的梳妆台前。
桓凝依旧戴着桑槲的面具,单手托腮的坐在一旁,带着几分坏笑,给一旁梳妆的老嬷嬷递饰品。
郗烈索性转过身来,与桑槲面对面,面带担忧的说:“朝堂的地震都震到黔蜀来了,不行,得赶紧通知王爷回京。”
说着就要站起来。
桑槲连忙把他压回原位,说:“忙什么?天大的事也没有你成亲重要。”
郗烈哪里肯听,说:“怎么不忙?此前王爷只是北定柔然,他们尚且眼热。如今这般功勋卓著,那起小人哪里坐得住?”
桑槲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心,说:“你啊,就安安心心成你的亲,操心那些事做什么?”
又示意给他梳妆的老嬷嬷,说:“大喜的日子,别说这些。”
又将银饰递给老嬷嬷,笑着说:“你都知道的事情,王爷能不知道?”
郗烈见他欲言又止,也知道现在有外人在,有些话不好说,只担心的问:“宣之……”
桑槲认真的看着他,笑着说:“放心。”
梳妆完毕,桑槲满意的点点头,笑着送老嬷嬷出去,趁郗烈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着,轻手轻脚把他的雄衣换成了缎质绣花外罩,又要包帽换成了银冠。
捂着嘴偷笑,挡着镜子将人拉起来原地转圈,练练称赞:“好看好看。”
郗烈总觉得桑槲的笑不太对,正要寻个镜子看看,就听到门口一阵热闹。
原来是大家簇拥着官容来迎亲了。
一进门,腰系红绸的李贲扶着门框笑的直不起腰,说:“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罗景敏也忍笑着,官盈、官喜不明就里,却都称赞:“平日里见将军身着戎装,原来竟然这般娇俏。”
官喜意有所指的说:“二哥,好福气!小妹祝二哥二嫂百年好合、儿孙满堂。”
郗烈瞪了桑槲一眼,把这个笑的花枝乱颤的始作俑者掀开,拿着镜子看了,气不打一处来,说着轮着拳头就要打人。
“宣之,血溅华堂为大喜之日更添红润!”
官容何等聪慧,连忙上前拦着,取下自己的包帽,和郗烈的银冠换了,说:“夫君别恼。”
当众的一句‘夫君’,震的郗烈瞬间脸红,瞅着躲在官容身后吐舌头做鬼脸,笑的点头哈腰的桑槲,还是不解气。
桑槲嚷嚷道:“赶紧的,别误了吉时!”
说着,快速闪离现场。
郗烈只能被官容一行迎着出去了。
死要面子又争强好胜的郗烈仰首挺胸的牵着官容出去,十分有作为夫君的气度,心道:开玩笑,我郗少能给人做小郎君?
以至于后来,郗将军大了肚子,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完了,没脸出去见人了’。
官容自然乐的做个小郎君,不过是个称呼而已,至于到底谁是小郎君,自然是床上见功夫。
而且……
周围的人都心照不宣:郗将军以后怕是要被这容二爷吃的死死的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