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烈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赋予开解心结的重任。
他听说桓凝回来,几次想进宫看望,只是慕容翥见桓凝状态实在太差,怕郗烈一个不注意,惹得他更伤心,便一直不准。
这是郗烈第一次走进寝宫,桓凝正听着林儿的话,坐下屋檐下听雨。
滴滴答答,沥沥淅淅,檐雨如绳。
秋天的雨来的绵密,带着寒意,桓凝只着单衣,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林儿拿着外衫走来,探了探他的手背,吓得赶紧把衣服给他披上:“我的少爷,手这么凉。”
又训斥道:“你们几个怎么伺候的?也不知道给少爷加件衣裳,一会儿受了凉,看陛下不揭了你们的皮。”
吓得一旁的小丫头连忙跪下求饶。
林儿看桓凝依旧冷漠,只挥挥手让他们下去,见郗烈来了,忙挪开位置,见礼:“见过郗将军。”
郗烈点头,客气问:“姑娘,他好些了吗?”
林儿蹙眉摇头,示意让郗烈好好劝劝,说:“奴婢去准备茶点。”
说着,欠了欠身子,退下了。
郗烈拉了一个圆墩坐在桓凝身旁,见他对他不理不睬,十分泄气。
故作为难说:“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定要说只有我才能解开你的心结,非要让我来。”
“你看,你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
桓凝依旧一动不动。
郗烈说:“宣之,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还怕打雷,小时候在军营里也不敢一个人睡,每次一打雷,就去找松哥。”
“他明明知道我怕,还是包容我,给我打掩护,从不笑话我。”
“有一次他外出不在军营,那晚的雷声好大好大,就像要把天空都劈开。我一个人在营帐里,一个霹雳打来,把营帐劈的着了火。”
“那雷就像打在我耳边,吓得我一动不敢动,四周都在一片火海里,我以为我就要死了。松哥赶来了,他冲进火场,把我救出来。”
他笑道:“才发现,我被吓得尿裤子了。”
桓凝依旧不为所动。
郗烈继续说:“那日我看到松哥带着嫂子从山上下来,他一点都看不出悲伤。面带微笑,轻松自在,轻柔的把嫂子抱回家。”
“给她清洗,换衣裳,缝合断肢,一切,都不假手于人。”
“他看着桌上织了一半的围巾,尽然害羞的笑了,放在脖子上来回比划,就像嫂子出意外是我们的错觉。”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连府里和嫂子相处不到一月的仆人,都对嫂子的亡故伤心落泪,只有他,如常人一般。”
“吃饭,睡觉,喝酒,练武。”
“三天后,陛下登基大典结束,他哭红了双眼从皇宫回来,连连吐血,昏迷在嫂子的冰棺前。整整两日都没有醒来,连药也喂不进去。”
“我们都以为他要随嫂子去了,他却又醒过来了。”
他整理了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醒来后,他一声不吭,扶柩回乡,以一等邢国公夫人诰命礼下葬。随后镇守东南,再也没有回来。”
桓凝早已经泪流满面。
“他时常跟我写信,告诉我东南的风俗,见到好玩的,吃到了好吃也会寄给我。”
郗烈带着微笑:“他收养了好些嫂子那样的孤儿,给了他们一个家。”
“他说,大魏就是嫂子的家,所有无家可归的孩子都是他和嫂子的孩子。”
“每收养一个孩子,他就在屋后的山坡上种下一株槲寄生。他说,等他百年之后,这一片槲寄生,便能长成葱葱郁郁的树林。”
桓凝泪如雨下,肩膀抖动,抽噎。
郗烈带着哭腔:“宣之,你知道嫂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桓凝哭的语不成调,泪眼模糊,声音嘶哑的说:“她……想,有一个家。”
郗烈点头,又摇头,说:“她想有一个家,她碰到了将军,她的愿望实现了。”
“她最大的心愿,是她的少爷可以幸福。”
桓凝泣不成声:“我不配……”
郗烈与他并排坐着,看着雨水落下,说:“当日眼看就要与将军团聚,若她只想要自己的家,凭她的本事,完全可以对你置之不理。”
“可她没有,她明知道自己受伤在前,拖着受伤的你,必定不敌,也要拼死一搏。”
“在她心里,最想要的,不是自己有个家,是想要他的少爷能活下去,能幸福的活下去。”
桓凝自责的哭诉:“是我没用,是我拖累了她,害得她与将军遗憾终身。”
郗烈知道他钻牛角尖,一味地否定自己,开解说:“她与将军相爱,即便没有相守,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没有遗憾。”
“她唯一遗憾的,是没办法亲眼看到自己的少爷闪闪发光的活着。”
“即便是在天有灵,也在遗憾,自己的死,害得她最重要的少爷活的这般痛苦。”
桓凝哽咽着,像是要将浑身的血泪流尽,根本止不住眼泪,内心不断审视自己,怨怼自己的无能。
郗烈冲一旁招招手,示意上来,他起身抱过孩子,说:“你看,这是我的孩子。”
“当初嫂子知道你有孕,一定比谁都要开心,她一定是最期盼孩子出生的,一定是要抢着做孩子娘的。”
问:“对不?”
孩子?
郗烈说:“她会想着给孩子起名字,笨拙地给她缝衣裳,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只因为那是她的少爷孩子。”
桓凝艰难的转过头来,看着郗烈的孩子。还不到一岁,软软糯糯,白白嫩嫩,好生脆弱。
他想起他的孩子,那个从还未出生就被自己嫌弃的孩子。
不,他不是嫌弃她,他是嫌弃自己。
那是他和王爷的孩子,他怎么会不把她放在心坎上疼爱?
可是他一看到她,就会想起惨死的兰微,想起没用的自己,陷入漫无止境的自责与愧疚。
他不敢拥有这份幸福,他不能抢了兰微的幸福。
孩子出生后,他似乎,基本没有抱过她。
记得有一次陆南之将他与孩子放在一起,任凭孩子哭的嗓子都哑了,他也无动于衷。
气的一向随和的陆南之一脚踹开门,一记耳光扇的他大脑嗡嗡作响,直骂:既然你不要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不要你!
此后,再也没有让他见过那个孩子。
他却总是在梦中听到孩子的哭声,那样凄惨的哭喊,是在控诉他的无情抛弃。
郗烈看他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反应,抱着孩子,递给他,说:“抱抱他。”
桓凝看着郗烈的孩子,那孩子正冲他笑,露出两颗乳牙。
他哭着,带着笑伸出手,停在半空。
我的孩子,她长牙了吗?
“噗……”
一口鲜血吐了一地。
他意识模糊的听到孩子被他吓得哭起来,周围一阵手忙脚乱,自己就这么倒了下去。
心里默默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慕容翥焦头烂额的守在床边,看着在睡梦中都不断流泪的桓凝,十分质疑自己让郗烈来劝他是不是做错了。
天知道他听到林儿说桓凝吐血晕厥的时候,吓得心脏都要蹦出嗓子眼儿了,也顾不得崔旻说什么,拔腿就跑。
“陛下,您喝口茶吧。”
林儿端着茶碗放在一旁,说:“李太医乃太医院令正,医术高明,他说少爷气血凝滞,把血吐出来就好了,您也别太担心了。”
又说:“少爷怕是还有一阵才能醒,您操心了大半日,连晚膳也没用。”
慕容翥摇头,就这么看着睡得十分安稳的桓凝,伸手将他紧缩的眉头舒展开。
林儿改变措辞:“少爷对您这般情深,便是嘴上不说,心里也关心您。前日还说,天气渐冷,早朝时给您加件衣裳,别冻着。”
慕容翥果然转过头看,看着她:“他真这么说?”
林儿点头:“奴婢不敢撒谎。”
又说:“少爷是至情至性之人,才会因为国公夫人的死自责愧疚多年,若是知道陛下为他熬坏了身子,只会让他自己更难受。”
说着,示意宫女端了些糕点上来,说:“这是新做的栗子糕和桂花酪,陛下不如替少爷尝尝,若是不合口味,奴婢好让人改。”
慕容翥这才点头,走过来,端着桂花酪,说:“他不爱吃太甜的。”
林儿微笑:“奴婢记着呢。这栗子糕也是用才新鲜栗子做的,只是栗子吃多了容易积食。如今少爷不思饮食,肠胃也不好,奴婢不敢给他吃糖炒栗子。”
“所以做了些栗子糕。”
慕容翥吃了两块,说:“不甜不腻,栗香浓郁,他会喜欢的。”
一旁的宫女都对林儿佩服的五体投地。
看郗烈劝人劝的吐血,整个寝宫伺候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战战兢兢没人敢去延英殿触龙鳞。
只有林儿,二话不说冲进去,言简意赅汇报了,带着怒气腾腾的慕容翥来,把一众宫女太监吓得头也不敢抬。
罗景敏见状,赶紧让郗烈火速离开现场。
慕容翥憋着一肚子怒火,太医一阵忙活,直到夜幕降临,桓凝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谁不是提心吊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内心忐忑,不知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也就只有林儿,处变不惊,让他们做了糕点,竟然还劝动了浑身丧气,瞪谁都是要杀人的慕容翥。
看的他们是瞠目结舌。
慕容翥也是真的饿了,用了一碗桂花酪,大半碟栗子糕,喝着茶,叹了口气。
“或许不该让郗烈来,或许应该过问一下他要怎么劝人。”
蹙眉,不悦:“怎么把孩子也带来了。”
后悔道:“这些日子,我是一句都不敢提孩子的事,就怕惹得他伤心。”
“当日那样的情景,连兰微都活不下来,他也是重伤,满地鲜血,那孩子恐怕,凶多吉少。”
林儿收拾了桌面递给一旁的宫女,说:“前些日子郗将军不是说,猜测孩子还在吗?”
慕容翥心里没底:“不过是官容无意间的一句话,连蛛丝马迹都算不上,当不得真。”
林儿若有所思:“奴婢看少爷见到孩子的模样,确实有些怪,不像是孩子没有了的样子。”
慕容翥意外惊喜道:“你自来心细,可看出什么?”
林儿欠了欠身子,说:“奴婢只觉得,少爷看到孩子的时候,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这些日子的少爷,就像撑着油纸伞,走在一道没有出口的巷子里,徘徊,彷徨,毫无头绪。”
她形容道:“看到孩子的那一刻,仿佛巷子突然开了一扇门,少爷找到了出口。”
“便是这样的感觉。”
她顿了顿:“至于当年的那个孩子到底还在不在,奴婢不敢妄加揣测。”
慕容翥无力的听着窗外越来越紧的雨声,说:“下去吧。”
自顾自的走到床前。
宣之,我该怎么办,才能让你走出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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