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洋而来的游轮拖着长长的尾调在天空中吐出一道浓烟,盖住了车水马龙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好鸟好鸟,你可别在我头上上厕所。”
甲板上留洋回来的青年掸了掸衣上的风尘,他抬头郁闷地看着莫名其妙围着他头顶转的海鸥,动了动喉结吐出今天的第一句话。
“终于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妖风卷着呛人的烟草味扑来,吹落了他肩膀上的围巾,又吹得他连连咳嗽。
“年轻人,你等等!”
贺宿火听到声音后并没有回头,码头上全是远归华侨和干活的工人,谁知道那声音是在喊别人还是喊自己。
他披上风衣,头也没回地提起行李箱,走下邮轮。
“年轻人!”
贺宿火张望四周,他一脸疑惑:“你叫我?”
“对,就是你,快过来快过来。”码头边上有一个中年男人朝他招手,男人神色紧张,他缩头缩脑的样子像是在躲什么人似的。
贺宿火眉头微蹙,但还是听话地走到男人面前,只见对方从怀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红纸,里面似乎裹着一个圆圆的东西。
男人抢先开口:“年轻人,这个东西你要先收好。你知道今天为什么这群白鸟围着你转吗?”
“So?Why?”贺宿火没意识到自己习惯性脱口而出的外语,他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插在风衣里,没接男人手里那来路不明的红纸。
男人很明显不在意贺宿火说了什么,他继续自顾自说道:“白鸟悬顶,那是恶兆啊!”
听罢贺宿火装模作样地惊呼了一声,笑盈盈地眨眼问道:“哦?那我要怎么办?”
“我发现得早,你还有救。现在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你把这个放到衣服……”男人话还没说完,手里的纸便被一只手打落。
“走开!”突然出现的白衣人面色铁青,他看上去很生气,攥紧的拳头隔开了两人。
“啪嗒。”
纸包没拿稳直直掉到了脚边。还没等贺宿火弯腰去捡,他身前的男人就绷紧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明明只是手里的纸包掉到了,但他整个人却像是天塌了一般,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失了神,肮脏胡须下发白的唇发出拼凑的断音,他重心不稳地向后跌了几步碎碎念道:“阎罗王要生气了!不要,不要!!求,求您放过我……”
突然,好像有什么人在后面揪住了他,黢黑枯瘦的身体竟以惊人的速度飞向海边。
贺宿火瞳孔一紧,他甩下行李,刹那间扬起飞土消失在了原地。
“Hey!!”
只见灰蓝的海岸边有一个身影凌空跃起,他一把将失魂落魄的人紧紧按在地上的谷梁袋上。
“你疯了吗?!”贺宿火揪起身下邋遢的男人吼道,他额头上一下子就爬了汗水。
身下的人意识混乱,他的身体像是触了电一样不住地抽搐,那双枯瘦的手胡乱扒拉着贺宿火的脸,满口黄牙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反复念叨着:“普天之下,阴官给阎王开道!他们要来了,他已经出来了!我不想去死,救救我,救救我!把你的卖给我!”
“死?谁能让你死?光天化日之下,谁能害你?你知不知道,万一船桨发动了,跳下去是会被搅进去旋成肉泥的!这才是真的会死!!”贺宿火愤骂道。
他额头上的汗水低落,被一只白净的手背接住。
“别动!”白衣冷静的声音传来,他俯身直接将贺宿火从男人身上提了起来。
“哈?”贺宿火还在震惊这身板能把他这个大块头拎开时,又猝不及防被按了回去。这距离近得差点和那口黄牙亲在一起,他忍不住想干呕,但他刚吸一口气就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我*!!”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没想到那个看似瘦弱的白衣力气能这么大,自己竟然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突然,他嘴里扑入一股熟悉的一股腥甜味。一根冰凉的手指沾着诡异的温热液体在那个中年男人面前打了一个圈,接着又全擦在了自己嘴唇上。
“起来起来!干什么呢?”巡逻的警员总算是赶过来了。
白衣松了力后贺宿火才从地上站起来。贺宿火见白衣脸色微变,他顺着白衣的目光看去,发现他的目光始终在地上那个人身上。
不知何时地上的人已经不再挣扎,那人软软地躺在谷梁袋上安静地闭着眼。
小警员挪着大肚皮艰难地蹲下身探了探鼻息。
“怎么样?”领头的警员问道。
“没死成,晕过去了。”小警员踢了一脚这个软趴趴的人,嫌弃道。
“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全部如实招来。”领头的拿起手里的棍子戳了戳看着健壮的青年,他不耐烦地瞪着两人,眼神凶狠得就像是在看造孽的家畜。
白衣以为和他无关,他刚抬步想走就被一队人推了回来。
“我今天刚留洋回来。”贺宿火抬起手指向要走的那位道,“我不认识他。”
“叶某是卖药的。”白衣回头解释道。
“那刚刚你俩干啥呢?别告诉我你们仨在亲嘴。”小警员戏谑地打量着白衣。
“……”
贺宿火没急着回答,他看向白衣。对方紧着抿唇,那双眼睛从地上的人转向自己,就好像在暗示什么。
两人的眼神交流当然全被警员看在眼里,领头的不耐烦地吼道:“给你们机会在这里不好好说,行!都给我带回去!”话音刚落,剩下的几个警员就全围了上来。
……
“Hey,我真没干什么。你们……真不知道我是谁吗?”贺宿火坐在椅子上,一双修长的腿从容地翘着,他看上去不像是被审的人,反倒像是问审的人。
“放什么洋屁呢!?我管你是谁,在这里我是老大,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叫我声爷!把照身贴和居民证都拿出来!”领头的那个伸出手指不耐烦地往两人面前的桌子上重重地敲了敲。
“哝。”贺宿火歪头指了指行李箱,“你锁着我不让我动,那你们就自己翻咯。”
“好啊,来人!给我好好翻翻,真是给你们这帮贱民好脸色多了!”
“噼里啪啦——”
贺宿火的行李箱里的东西全部被粗暴地倒到了地上,大大小小的证件和小玩意全摊了一地。
“Funny,要是我鼻子高点,皮肤白点,就不会受到这种待遇了吧~”青年明明在笑眼睛却死死地瞪着面前的人。那个领头当然听见了,对方直接掏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他的脑袋。
“你算老几?什么意思?!”
旁边的白衣目光一紧,他明显想站起来劝架,但手铐死死地将他锁在了椅子上。
“我的意思是,看门狗连谁是主人都分不清的话,还有必要养着吗?”
“咔哒。”银枪上膛,冰冷的枪口抵着贺宿火的脑门。
“Wow~你崩一个我看看?猜猜是子弹先出来还是手先掉地上。”贺宿火懒洋洋地拉着尾调,手铐也不知何时松了一个。
“大胆!你知道他是谁吗?!”
贺宿火这般目中无人的样子引得两个警员气得嘴唇发抖,一群人拔出手里的枪围住了他。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贺宿火不恼,他甚至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好。
“算了,咱们先验完他身份再折磨他也不迟。要真是洋人那边的,咱们也不好交代啊……要不先问问那个?”小警员贴在领头的耳朵边上轻轻地说了几句,转头就瞪向看着就好欺负的白衣。
他没好气地问道:“那你呢?”
“我是卖药的。”
“我能不知道你是医生吗?”他轻蔑地打量着,“你也是洋鬼?来来回回就这么两句话……”
白衣摇头,他垂眉。
小警员重重地敲了敲面前的桌子,铁桌的声音震得白衣头疼地闭眼。
“听懂没有?我问的是有没有人能给你证明,把能代表你本人的东西全部交出来。”
“我名叶汴顷,叶某无双亲,暂住……山上寺里。”叶汴顷淡淡道。
“寺里的穷东西?难怪了,那你远房亲戚呢?都死完了是吧?”对方得势之后就咄咄逼人。
本以为叶汴顷要说了,结果只是张了嘴没说出一个字来。
“佩服!行,我晚点再收拾你,先按规矩罚钱。”领头的警员无话可说,正好一边的查证也出来了,他侧头看向那本册子,表情突然天翻地覆。叶汴顷好奇地眨巴着眼。只见咄咄逼人的警员突然变成了一副笑眯眯的谄媚模样,他像是向主人示好的家犬般,亲自过去解开了青年的手铐。
“哎呀,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贺大少爷您回来了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让大伙们误会您这么久,这脏椅子哪能让您坐呢。”
“啪啪!”
领头的那个突然扇了自己下属一巴掌,又转身扇了自己一巴掌。
“是小人们该死!没及时认出您!还请贺少爷不要放在心上!”
贺宿火没有纠缠,也懒得回应奉承,他接过已经整理好的行李箱问道:“码头上那个人怎么样?”
“一个臭要饭的而已,已经送去最近的荒民庙里面了。”
警员喊人倒了杯水过来。
“我问的是人有没有事。”贺宿火指了指叶汴顷示意把茶给他。
“能有什么事情,倒是贺少爷您要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少东西,小心被他们顺了东西。”领头的警员睨了一眼叶汴顷。
“东西?”贺宿火不解,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兜,“我的表,我的表呢?”
叶汴顷眨眼,他发现四周如芒的目光似乎想要刺穿它。
“搜身。”警员二话不说就喊人按住了椅子上的叶汴顷,他们想借叶汴顷来讨好贺宿火。
“再把庙里的那个也拉过来搜。”
“我没偷。”叶汴顷难以起身,他肩膀被按得生疼。
“那你手里是什么!在藏什么?!”警员吼道,他动了动手指,片刻后就有人拿着一根棍子走进来。
“请你们相……呃!”叶汴顷紧握着拳头,他刚开口解释就吃到了一棍子。他挨打后第一反应不是委屈也不是害怕,而是震惊,额前的碎发下是那双不敢相信的眼。就好像在说:“为什么因为这件事打我。”
“住手,谁让你们在这里动手的?!你们先放开他。”贺宿火走过去想要去拉开那两个要胡来的警员。
“你没有就别握着拳头,给他们看看。”贺宿火急忙走到叶汴顷旁边,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叶汴顷不会做这种事。
叶汴顷眨了眨泛红的眼,他现在疼得说不出话来,但即便如此依旧没有松拳。
“贺少爷,您当然不知道这帮刁民有多么心黑。我们成天和这帮刁民打交道,自然比您了解他们干的腌事,您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是干什么活的!”
“我没有!”叶汴顷辩解道。
“这年头真是什么狗都敢乱叫了啊?”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杆镶金的手杖敲得大牢的铁门哐哐作响。
循声望去,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苗条婀娜的女人,女人一头短卷发,那双柳眼冷冷地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直到落到叶汴顷脸上。
“凤凰……凤凰姑娘?”
“哎呦,小帅哥~你可真是叫人家好找啊。我家二爷都找你半天了,怎么净往不干净的地方钻呢?这里真是又脏又臭,咦~臭死了。”
凤凰殷唇轻启,她嫌弃地扇了扇手,柳眼一瞥顺势横起手杖推开挡路的警员。
“青雀楼的凤凰姑娘?你怎么来这里了?”
“你们别靠近我,脏死了,还有一股子让人作呕的臭味。”她那双犀利的眼睛狠狠瞪退了来拦她的警员,朱红的高跟很快就走到了挡道的贺宿火前。她抬起的脸上没露出一丝对这高大的男人的胆怯,反倒一脸“晦气”的表情。
接着她忽地拔高声音讲到:“哟~小女见过才~华~横~溢~的贺大人,您留洋回来怎么钻这破狗洞里了?”
贺宿火刚要开口,她就拿出一块表在他胸口拍了拍:“这么贵重的东西不好好放心上,反而丢在苞谷堆里当苞谷,是要做慈善吗?”
“你在哪里找到的?我明明没听见它掉下来的声音。”贺宿火一脸惊讶。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呀?不先谢谢反倒问我?”凤凰笑眯眯的样子看上去更加有压迫感,众人此刻一致认为这个女人要比领头的警员更适合拷问。
“谢……”
“既然东西已经找到了还不快让路,这么大个人真碍事。”她打断贺宿火的讲话,拿起手杖拨开了这个傻大个。
“凤凰……”
“啪,啪!”
接着她重重抽开叶汴顷身上的手:“走呗,小帅哥,哦呦~小心别磕着了。”
“谢谢。”叶汴顷点头,他的手从被抽的地方一点点麻到了半个手臂乃至半边肩膀,以至于刚刚直起身子时使不上力滑了一下。
“当心。”贺宿火还没来得及扶住他就被凤凰抽了一下手。
“看到我手里的东西了吗?今儿,我是奉二爷的命来取人的。我家二爷说了,这里要是有人想拦我,明儿他生病抓不上药,你们一个两个都得赔上脑袋。”凤凰抬起手里的镶金手杖敲了敲桌子说道,说完还不忘白一眼贺宿火,“就算是你也不行。”
“走。”说罢就拉着叶汴顷就消失在了门口。
“喂,等等!”贺宿火急忙追出门,“叶大夫!”
“贺公子。”叶汴顷礼貌鞠躬。
“你究竟是……”贺宿火跑得气喘吁吁,他睁着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盯着叶汴顷的脸。他突然觉得这位青年有些熟悉。
“是买命。”叶汴顷以为贺宿火要问码头的事情,他犹豫了一下断断续续解释道,“总之,不要随便接陌生人给的东西。”
他张开刚刚握拳的手,皙白的皮肤上除了肿起来的刺眼的抽痕外就是那被他捏乱乱的红纸。
“你打开看看。”
贺宿火不敢碰到他的伤口,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红纸一边问叶汴顷疼不疼。
“不疼。”
“那就好……这是?”
只见红纸里躺着一块平平无奇的铜板,上面绑着一缕苍发。
“一块铜板?”贺宿火抬头疑惑道。
“对。但如果那时你收下了,那他的死劫就会落在你的头上。这就是……生死簿中的买命。因为,你拿在手里,就意味着你同意卖命给他了。”叶汴顷解释道。
“不过,现在此劫已化,不必担心。”
“那他呢?会怎么样?”贺宿火关切地问到。
叶汴顷突然抬眼望着贺宿火:“你问他?”
“嗯。”贺宿火肯定地点点头,“你刚刚不是说这是他的死劫吗?那我不收,他是不是就死了?”
“贺公子,生死是唯一不可逆的,更何况他还出此下策。已经惊了阎王,定然无力回天。”叶汴顷异常严肃,他目光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坚毅。
“是吗……”贺宿火若有所思。
“你不用内疚,人各有命数,他的死劫是命中注定。”
贺宿火低头,他沉默片刻后开口:“我留洋5年,从未听闻这些。但不论信或不信,今天你冒险变成这样都是为救我,谢谢您,叶大夫。”
贺宿火鞠躬,他担心地看向叶汴顷手上的伤:“为表歉意,叶大夫之后是否有空去我府上小酌一番?最近刚好收了几壶上好的醉春风,可否作为赔礼?”
“这不是你的错,不必如此。”叶汴顷看了一眼手上的伤摇头道,“我恢复很快的,更何况帮你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做的?难道叶大夫,你也觉得我似曾相识?”贺宿火盯着他的脸。
“我……”
“喂,小帅哥~我都要被太阳晒死了,你还上不上车啊?二爷还在等你呢~”凤凰在车上扯着嗓子抱怨起来。
“我马上来。”
叶汴顷慌慌忙忙转头回应道,接着又转向贺宿火轻轻说了一句:“可能……你我有过一面之缘吧。贺公子,时候不早了,叶某有事先告退了,有缘再会。”
说罢他匆匆跑去上车。
“一面之缘吗?”贺宿火刚要抬步去追就被一声甜甜的“哥哥!”叫住了脚。“舒舒?”贺宿火欣喜地转身,甚至差点没站稳。
“哥!还好你真的在这里?不过,你追……邵二爷的车做什么?”
“刚刚见到了一个人,anyway,这不重要!我的好妹妹怎么都这么大这么漂亮了?”贺宿火露出笑来,他温柔地看着许久未见的妹妹。
“漂亮吧,爹爹昨天新给我买的裙子!”贺望舒跑过去抱住贺宿火,“我们去码头找你却听到你在这里,妈妈听到都快急死了。”
贺宿火温柔地拨开少女额前的碎发:“出了点小乌龙,现在没事了。”
“那我们快回家吧,爹爹和阿娘都在等你回去呢!”
“好!”贺宿火跟着走了几步他突然回头,“叶汴顷,好熟悉的名字……这真的是错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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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初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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