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的青雀楼-
叶汴顷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但他依旧被楼里花天酒地的场景逼退了半步。
“罗裙翻酒锣鼓和,琴音锁屋争婚闹。好舞好舞!”
门里传来轻轻的掌声。叶汴顷深吸一口气,他推门进去。
“嗬!不敲门就进来的无礼之徒竟是一个俊郎的少年郎?不知是什么风把您刮到我这小地方来了?小师弟,难道你也是来讨个饭钱的?”
循声看去,说话的人是这座歌舞声不断的酒楼的老板——邵无恙。
他也是叶汴顷三年未见的师兄。
男人斜靠在纸醉金迷的楼阁上与身边姑娘玩笑,手里还把玩着一把金黑的骨扇。
“不,我是有事相告。师兄你……”
邵无恙竖起手指,打断道:“汴顷,且先回答师兄一个问题。”
“师兄请说。”
“你觉得师兄长得怎么样啊?”
叶汴顷被问得一愣,他认认真真打量了一番邵无恙:“师兄……很英俊为公正,只是叶某觉得不应该将……年华浪,浪费在……这里。”
他越说越没底气,目光也从邵无恙脸上落在空无一物的木地板上。
“哈哈哈!”邵无恙大笑起来。
不知道是哪位姑娘嫌热开了窗,吹进来的风裹着满屋胭脂气扑到叶汴顷脸上,熏得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听听,这才是我师弟会说的话。那我知道了,你来这楼找师兄谈事,难不成是想点师兄陪你?”
“师兄,不!不是这样!”
叶汴顷急忙辩解道,他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无处安放的手也在背后紧攥成拳。
“不是吗?可凡来我这青雀楼的都是想找个佳人陪着消磨时间的,又或者……在床榻之间尽情享受**一刻的。”邵无恙站起身,他披肩一半挂在手臂上,一半不管不顾地拖在地上。
男人笑着慢慢绕到叶汴顷背后:“我明白了,来我这青雀楼不点姑娘,不找喜欢的人,莫不是想来砸场子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不喜欢师兄,但是我对你的喜欢不是那种……”
邵无恙听罢笑叹一声:“罢了,不逗你玩了。”
“凤凰,你带着姑娘们都先退出去吧,我这师弟性格孤僻,不喜这么多人陪着。”邵无恙摆了摆手,一眨眼的工夫屋子里就只留下了这对师兄弟。
邵无恙启唇打破沉默:“似乎有位怕冷姑娘带走了屋里火炉?还是从不主动来找我的小师弟自带降温的奇效,我怎么觉得屋内的温度低了这么多?”
“冷……吗?”叶汴顷这才放松一些,“那我的外套给你。”
当然他刚解开外衣就被邵无恙制止。
“逗你玩呢。”邵无恙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喷嚏,“师弟既然来都来了,真不坐近些聊吗?这么远叙旧也费劲啊。”
“我此行并不是来找师兄叙旧的。”
只闻邵无恙轻笑一声,他不紧不慢地走回窗边。
“顷日不见,师弟莫不成是变相想要我请你吃茶?”
邵无恙一手搭在屏风上一手悠哉地扇着扇子。
“现在嗓子有点疼,怕是不能大声说话了。”
摆明了一副“你若不过来,我便不接你的话”的意思。
“……唉。”
叶汴顷叹了口气,他不是不想过去谈,只是上次一坐下就被邵无恙拉着下了一天的棋,硬是一句正事没谈成。他老实地走过去,随邵无恙在窗边坐下。
“师兄,我真的对西洋棋一概不通。”叶汴顷望着眼前正在整理桌上棋局的邵无恙提醒道。
“嗯哼,那你把它当五子棋下便是。”邵无恙又一次没管他懂不懂,自顾自收拾着残棋。
突然邵无恙抬眼狡猾一笑:“或者我现在再给你讲一通?”
“……”
“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吗?”叶汴顷无奈,他把刚买来的黑棋盒递给邵无恙,“师兄,这次能不能边下边谈。”
“嗯嗯嗯~”邵无恙摇着扇子轻轻点头,眉眼弯得跟只狐狸似的,“让师弟破费了,下次你登门拜访前我定先叫人备好棋。”
“那么进入正题。”叶汴顷是先手,他抬手落下第一颗中心棋。
“师弟但说无妨。”邵无恙的白子紧随其后。
棋盘上黑白交锋,纵横捭阖;月下的人神色如旧,燕语呢喃。
“东阳府那块的风水阵被人动了手脚。”叶汴顷垂眉顷刻又抬眼观察着邵无恙的表情。
对面那人神色不变,他一对狭眸紧盯着棋盘:“世人皆知东阳府人才辈出,懂风水、‘戏法’的人又不占少数,所以倘若它真被破坏了,想必自有高人心怀天下、仗义相助。”邵无恙拦棋反问道,“你难道觉得我这一介三年没温习‘戏法’的粗俗草民能撼动那阵?而你又可比神人去补那阵?”
他突然抬头,和出神的叶汴顷对了个正眼。后者一愣,他没料到邵无恙会这么直白,当然也没料到邵无恙和他贴这么近,好像再近一点就鼻尖碰鼻尖了。
“该你了,师弟。”邵无恙无所谓地笑笑,他垂眼继续算棋。
“我此番前来并不是怀疑师兄。我有一样东西想请问师兄的看法。”叶汴顷解释道,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来。
皱巴巴的黄纸里包裹着一团红灰。
“师兄可记得此物?”
邵无恙见他白子落定,才转眼看向这团红灰。俊气的眉毛挑了一下:“嚯,我不知师弟过得如此困难,竟去东阳府的斋房里掏了些灰过来?”
“如果只是灰就好了。”叶汴顷当然不介意邵无恙的打趣 ,他手刚落子,对面的邵无恙就惊呼了一声。
“师弟这是何意?下这里可是作茧自缚,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啊。”邵无恙拿扇子戳了戳那颗白子,“我允你悔棋一步。”
叶汴顷摇头:“不必。”
“死犟。”邵无恙头疼地扶额。
“无恙……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邵无恙闻声,他从棋局里抬起头来,嘴角挂着一抹苦笑:“多少年没听人喊我这名了,不曾想过现在在你口里听见。”
叶汴顷望着他,眉头都快拧巴成一个人字了。
他望着邵无恙落下一颗泛着月华的黑子慢慢道:“东阳府是由一个很大的军阀统管的。汴顷,你很少下山,自然不懂人间四大军阀幕后的势力,不懂他们的权压。”
“但请师兄赐教。”叶汴顷诚恳。
邵无恙叹气,他讲解道:“四大军阀目前分别是东阳府的王虎,西洋府的丹尼尔和盛铭,藤府小藤本和雷一旺,贺府贺自章。”
“王虎他背后是A国人,也是最难应对的人。他这人性情怪猎,颇信鬼神,掌下干将、学生也自然会学点这些。你说里面风水阵被破,必然是府中有人刻意动了手脚。”
“嗯……”
“但他们既然会动,那便有技法将阵重组回去,师弟何必去插手那地方的因果呢?”邵无恙反问。
“但是,倘若他们真知道打开风水阵的后果,自不会去动。当初布下此阵的是师祖,就连老师和爹娘都不敢妄动,他们又怎么可能有补救的办法?现在阵眼不稳,恶鬼骚动,在拖下去恐怕要压不住了。”
邵无恙没说话,他只是停手静静地望着叶汴顷,那双眼里的心思叶汴顷看不出来。
“师兄,你总说因为当今乱世惶惶、无人可谈公义,所以让我少下山问诊,但你忘了……我们是钦定的[掌门人]和[提灯人]啊,我们手中的那两样东西就已经无法对乱世坐视不理了,它们的分量你我都清楚。我们该履行的誓言,出世救济芸芸苍生,师妹……”叶汴顷望着邵无恙,他说得很轻,就仿佛有什么压着他一般。
“区区单个[掌门人]和一个学术不精、烂泥扶不上墙的[提灯人],怎么能扭转乱世的乾坤?这何尝不是蚍蜉撼树?师妹已经离去,一匹再好的马少了一条腿又怎么奔驰万里?已经溃散的军队又怎么在无元帅的情况下重整旗鼓?”邵无恙质问道,他倾身凝视着叶汴顷,那双眼洞穿了叶汴顷的心虚,“师弟,我倒觉得乱世里自会枭雄辈出。何况你如何断言破阵者不是高人,或无高人指点?”
他嗤笑道,落子吃下一片白子。
随后,他满意笑笑:“更何况就凭咱俩能力怎么比得上师傅、师祖、枭雄?你知自师妹离开后我便出山入世,三年不碰九书八门。而你在山上无人指点全靠自悟。当然你若是有自信胜过师傅,能够少一个师妹独自使用那‘生死簿’,那便当我开了个玩笑罢。”
“……”叶汴顷没有说话,因为邵无恙说得很对,这也是他最没有信心的地方。
凭借他一人的实力真的做到吗?
可是,再拖下去,情况会乐观吗?
邵无恙笑笑:“此番就算是不断言他们无法,也是覆水难收。师弟,该你走棋了。”
叶汴顷盯着棋局。
黑白交锋,白劣。但这盘棋上结局还未定,倘若我在这里认输,才是真的覆水难收。
他抬手,硬着头皮下在那颗邵无恙说错的地方,继而抬头坚毅道:“师兄,苍茫天地间星火可燎原,小小蚁穴也可溃千里堤。况且眼下并不是穷途末路,我的确有一下策。”
即便是冒险也必须一试。
邵无恙抬眉,他打断叶汴顷,跟着白子落下:“是吗?师弟你就这么想做这乱世的枭雄?竟连下策都用?”
叶汴顷没说话,他凝望着红灰依旧眉头微蹙,额前碎发落下,遮住了平日里清亮的眼眸。
是铁了心要做,邵无恙知劝不住,他只是叹气。
不想气氛这么沉重。
“这灰……”
邵无恙抬起扇子敲了敲纸缘,红灰伴着震动在黄纸上翻腾。
“敲而散,吹而聚,故是阵眼符灰;灰色为暗红,则代表其下阵中副链上的符还未完全破坏。”
叶汴顷点头:“我曾在叔祖留下的书册里翻到过一角有关的记载,但只是草草翻阅没有在意,待我昨日再去寻时,原记载着符阵的六页图纸已被人撕去。后来我再查阅,其他书册均未详细记载。”
“有人上山寻你?”邵无恙问道,他低头望着棋局上的黑白两道,不知在思考什么。
“恐是荒民来庙里求饭,没寻见人,误以为军爷来了慌忙之下碰坏了罢。”叶汴顷解释道,“不必担心。”
“哦,原来如此。”邵无恙落子,“师弟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那人能做到翻出师祖的书精准撕去数页,竟然是普通的荒民呢?”
汴顷颔首,他这个木鱼脑子当然不懂邵无言下何意:“师兄你不必因我的事而费心。”
“唉,都什么话啊……这些。”邵无恙向后靠去,他抬手遮住眼睛,“小师弟啊,你这棋技是退步了不少,这步棋你当真要这么下?”
叶汴顷没有犹豫,他落下最后一颗棋子,站起身:“如今现世惶惶,恶鬼当道,鬼门关口的哭嚎哀叫震耳欲聋,‘域’里、义冢下、四大阵里更是不可妄言。如果再袖手旁观,它们一但到鬼门关口,恐怕……就要彻底失控了。”
“无法。归根究底这一切都是当今的荒唐世道导致的,这因果可不是仅凭你我二人就能插手的。”邵无恙不恼叶汴顷的离局,他竟同自己对弈起来,“倘若师弟看不下去,便去那鬼门关口引渡一番不就好了?让那群东西小点声叫唤,在那里谁敢违逆你?要是有余力还能渡几个。”
“我不是没有去过……但是,如果只是这样,那等我死了呢?未来已经没人能够继续引渡了。”叶汴顷望向窗外,微风透过叶隙撩拨开他眼角凌乱的发丝,“师兄,在这乱世里,我们究竟是什么?”
“你我皆为人,这个时代的产物。”邵无恙淡淡道。
“那除去人外,我们身上的因果、命呢?”
“我们自那天开始一直不愿履行的职责,如今师妹亡魂牵我回鬼门关口,她和母亲的身影仿佛是在训责我的玩忽职守太久。”
“师弟此话说得便不对了,什么叫我们?我们已经选择了各自的路,今非昔比,现如已今人道殊途。你姓叶而我姓邵,师妹姓白,师傅姓珂,姓不同人自殊途。”
“嗒。”
清脆的黑子落盘的声音,就好像邵无恙斩钉截铁的话语。
“我认为论虚,那么君自然是济世的好人,我便是那只图荣华富贵自私自利的戏子。”邵无恙说着嘴角竟带着一丝笑意,“我想这便是为什么她们回魂找你而不是我罢,恐怕她们来找我,我站在那鬼门关口也只会想着怎么赚钱享乐。”
“既然如此,对你来说,何为好人?何为自私自利?”叶汴顷转身,他站到邵无恙桌前。
“满怀慈悲的是好人,例如师弟你这样的济世菩萨;自私自利的便是坏人,像人们口中那位‘邵二爷’般奢靡的‘叛国贼’。”邵无恙抬头迎上叶汴顷的目光,他狐眼微弯,露出狡猾模样。
“莫要玩笑。”叶汴顷皱眉,清澈的眸底泛起思潮。
“汴顷,世人皆为欲所起,为欲所困。就像我问你的那句话,有的人为那碎银几两甚至可以跪下来舔你的鞋子;有的人为了争爱夺宠,甚至可以草菅人命……这时代早已不同,人心惶惶、民不聊生,饭食温饱都不可保障,又同何人、何处谈得公正无私?”邵无恙抬手落下一颗白子,“想当安顿乱世的枭雄更不是儿戏,甚至连戏言都不可。你我的命早在那师妹死的一年已经变了,所以……”
“我是个自私的人,只想要一条命活下去。你莫要纠缠这乱世,同从前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即可,你在山上悠闲自在,烧香念佛引渡冤魂,我在山下听曲对弈,潇洒快活。何尝不好?我们只有一条命,也只需要活一世。”
“我不想掺和这些扰人清闲、断我财路之事。你可知?东阳府那儿的全是吃人的怪物!一但沾染那里的因果,我们就随时可能被活吞。”邵无恙目光坚定,他不给叶汴顷讲话的机会。
“嗒。”
叶汴顷落子,他重新坐下。
“停,倘若只是聊这件事的话,我便不会再多说什么了。”邵无恙收局,“师弟,这已经是死局了,即便我棋技再怎么精湛,也难以挽回。”
“……”叶汴顷叹了口气,“好,谢谢师兄。天色已晚,我便不多留了。”
“嗯。”邵无恙起身,他从椅子上拿来一件风衣,“披上走吧。”
“师兄你不是冷吗?你穿着,小心着凉。”
“给你你便收着。”邵无恙笑笑,给他披在了肩上,突然凑到耳边,“你可知这是何地?这么晚了也敢来找我?”邵无恙说得很轻,但脸上严肃的表情不由得让叶汴顷点了点头。
“我这青雀楼没有你想的这么安全,你倘若不带着我的东西出去,你连这条街都走不出去。隔墙有耳,他日还衣再叙。切记,今后外出定要穿着这件风衣。”邵无恙给他扣好风衣外套,这才直起身拉开距离,“小师弟真是越长越俊了。”
“谢,谢谢师兄。”叶汴顷理了理领子,他显然对当今变化感到诧异和不解。
“出去后,凤凰带你去坐我的马车,直接告诉她你的目的地即可。”邵无恙微笑,给他套上帽子,“长得这么俊,真是太显眼了,帽子也要好好戴着。”
“师兄少打趣我了。”叶汴顷起身笑笑,宽大的衣裳里隐隐飘上来熟悉的一缕淡淡兰花香。
他看向邵无恙,才发现这人也不再是分别那日的青涩模样,眉眼间很难猜透心思,俊唇只有微挑,不再见他日的神色。
“倘若你真要下这盘棋,我不会强硬阻止你,就像当年我下山你不阻拦我那样。”
“嗯。”
“但我一样会像当年你劝我那样,一直劝你收手,我入局,只为一个目的。”
叶汴顷没有追问,他只是紧了紧衣袖郑重地向邵无恙鞠了个躬。
“嗯,路上小心。”邵无恙开扇,他摇了摇铃,门口款款走来一位窈窕的女性。
“凤凰,这是我师弟,送他离开这里。”
这名叫凤凰的女生明显不悦,她挑眼:“二爷,用哪辆……”她美眼看向叶汴顷,兴许是看见了叶汴顷身上的外衣,要说出来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知道了,走吧。”
邵无恙靠在门口冲目送他们离开,男人薄唇轻勾,眼里却不见任何笑意。
“一世只为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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