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鸢将实验报告的最后一页塞进文件夹时，金属夹扣在桌面上磕出的声响，让她想起独立实验室里那枚被银焊补过的硬币。图书馆的落地钟这次敲响了十二下，齿轮终于被修好，黄铜钟摆的振幅稳定在3.2厘米——和她设定的恒温器波动阈值相同。

她起身时，内袋里的书签突然发烫。不是金属被体温焐热的温和温度，而是像某种短路故障产生的焦热，银线纹路在布料上烙出模糊的轮廓。许知鸢按住口袋快步走出阅览室，走廊的消防栓箱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像极了林执上周没系紧的恒温器接口。

超导材料实验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金属切割声。许知鸢推开门的瞬间，液氮罐的白雾正从门缝往外涌，在她脚边凝结成霜花。林执跪在地上切割超导带材，氧炔焰的蓝光在他护目镜上跳动，将Tc曲线图上的临界线折射成晃动的光带。

“30K的抗磁性数据整理好了？”许知鸢将文件夹放在铁架台上，声音穿过电弧的嘶鸣显得格外单薄。林执关掉焊枪的动作顿了半秒，护目镜滑到鼻尖，露出的眼睛里还残留着焰光的残影——像她昨夜在示波器上看到的阻尼振荡。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铌片时，白大褂后摆绷紧，露出后腰那块被烫伤的疤痕。上周切割铌钛合金时飞溅的熔渣留下的印记，形状恰好和超导相图上的铌元素熔点坐标重合。许知鸢的目光迅速移开，落在桌角的铅块上，那是被替换下来的接线柱，表面已经氧化成灰紫色。

“评审团要求补充磁场强度梯度实验。”江砚之的声音从通风管传来，他抱着卷铌钛线圈出现在门口，线圈在晨光里泛着青蓝色，“用亥姆霍兹线圈还是螺线管？”他的靴子踩过地上的焊锡球，发出类似碎冰的脆响。

许知鸢翻开设备手册：“亥姆霍兹线圈的磁场均匀度更高。”她的指尖划过“1特斯拉”的参数时，林执突然将焊枪重重砸在台面上，火星溅到铅块上，瞬间熔出细小的凹坑。“螺线管能到3特斯拉。”他的声音带着金属被加热后的震颤，“抗磁性验证需要强磁场环境。”

“但磁场梯度会影响悬浮稳定性。”许知鸢合上手册，金属书脊的反光在墙上投出条直线，恰好将两人的影子分割在两侧。江砚之突然笑出声，将线圈扔到桌上：“看来自主命题组的人没告诉你，补充要求里明确了磁场梯度范围。”他的指甲在林执刚焊好的接线柱上敲出节奏，“就像某些人总搞不清实验变量和干扰项。”

苏棠抱着台振动样品磁强计冲进来时，样品台还在晃动。“知鸢快看！”她把打印出来的M-H曲线拍在桌上，“这是铅在7.2K时的磁化曲线——完全抗磁性！”曲线在原点处的回线像枚闭合的戒指，“论坛都在传林师兄用这个原理做了个磁悬浮戒指，说要送给...”

“设备校准过了吗？”许知鸢打断她的话，伸手去调磁强计的零点补偿。苏棠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突然切断的电流。林执正在收拾焊锡的手顿了顿，将块铌片扔进废料箱，金属碰撞声在实验室里荡开，震得样品台又晃了晃。

独立实验室的恒温器显示28K。许知鸢将铅样品固定在样品台上时，发现夹具的螺丝被换成了铌制的——在30K以下还保持着顺磁性。她从工具箱翻出钢制螺丝替换时，通风口飘来片银杏叶，被磁场托在半空旋转，叶片边缘的锯齿状纹路让她想起林执实验记录本上被撕掉的那页纸的毛边。

亥姆霍兹线圈通电的瞬间，所有仪器的指示灯同时闪烁。许知鸢检查线路时，发现接地线上缠着圈银线——和书签上的纹路相同，只是这次被电流烧得发黑。她扯断线头的动作太用力，样品台突然倾斜，铅样品滑进液氮杜瓦瓶，发出风铃般的脆响。

“需要帮忙捞出来吗？”林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拿着根磁棒，铷铁硼磁铁的磁场让他白大褂口袋里的钢笔帽微微颤动。许知鸢没回头，用长柄镊子在液氮里搅动，白雾漫过她的手腕，在袖口凝结成霜，像某种时间刻度的标记。

样品终于被夹出来时，表面结着层白霜。许知鸢将它放回样品台时，发现林执站在磁场强度计旁边，显示屏上的数字稳定在0.5特斯拉——恰好是铅完全抗磁性的临界磁场。他的手指悬在调节旋钮上方，没有触碰，就像上周在恒温器前停在10K刻度的手。

“评审团下午三点到。”江砚之抱着台特斯拉计进来，探头扫过林执身边时，读数突然跳到1.2特斯拉。他挑了挑眉：“看来有人带了强磁体进来。”特斯拉计的蜂鸣声里，许知鸢看见林执悄悄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掌心泛着和磁棒相同的冷光。

磁强计开始绘制新的M-H曲线时，许知鸢的手机突然震动。是苏棠发来的消息，附带着论坛截图——有人拍到林执昨晚在金工车间焊接银铌合金，照片里的焊枪火焰呈青蓝色，和超导线圈的辉光同色。她按灭屏幕的动作让手机磕在铁架台上，屏幕裂痕蔓延的形状，像极了样品在液氮里冻裂的纹路。

“曲线有点漂移。”林执突然开口，指着屏幕上偏离原点的回线，“可能是样品台没固定好。”他伸手去调整夹具时，指尖擦过许知鸢的手背，比液氮的-196℃更刺骨。她猛地缩回手，撞翻了旁边的酒精瓶，透明液体在桌面上漫延，恰好避开磁强计的电源线——就像他每次都能精准避开她重要数据的那些“意外”。

江砚之突然将特斯拉计的探头贴在林执的白大褂口袋上，蜂鸣声尖锐刺耳：“藏了什么？”他的语气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总不会是给评审团准备的纪念品吧？”林执侧身避开的动作让口袋里的东西滑出来，滚到许知鸢脚边——是枚磁悬浮戒指，铅铌合金的内环刻着串电压公式，恰好是约瑟夫森效应的电压频率关系。

许知鸢抬脚将戒指踢到废料箱旁，金属碰撞声惊得磁强计的曲线剧烈波动。她重新校准设备时，听见林执在身后说：“临界温度以上，磁场不会影响顺磁材料。”他的声音混着磁强计的嗡鸣，形成某种特定频率的驻波，“就像某些状态，必须保持在临界值之外。”

评审团进来时，许知鸢正盯着稳定的抗磁性曲线。林执站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调试亥姆霍兹线圈，这个距离恰好是实验室磁场梯度的安全范围。江砚之抱着实验记录本坐在中间，手指在“零电阻验证”那页敲出规律的节奏，像在给某种隐形的计时器计数。

“铅在7.2K以下的完全抗磁性...”许知鸢讲解时，目光落在墙上的超导相图上，铌的Tc曲线像道无法逾越的界限。林执突然调整了线圈电流，磁场强度瞬间升到2特斯拉，屏幕上的曲线却依然保持完美的闭合——她昨晚偷偷更换了样品，现在测试的是铌，临界温度9.25K，远高于当前的28K。

评审团离开后，林执突然将那枚戒指捡起来，放在许知鸢面前：“铌银合金，临界温度11K。”他的指尖在公式上划过，“在室温下只是普通金属。”许知鸢抓起戒指扔进高温炉，看着它在800℃的火焰里慢慢变红，直到刻着的公式被熔成模糊的光斑。

“你在害怕什么？”林执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高温炉的红光在他脸上投出晃动的阴影，“临界状态不是终点。”许知鸢转身时撞在恒温器上，后腰传来熟悉的震颤，让她想起那枚被银焊补过的硬币——即使修复，裂痕也永远存在。

走廊里的温度计量显示26℃，所有超导材料都处于正常态。许知鸢摸了摸内袋里的书签，银线已经恢复常温，不再发烫也不再冰凉。林执站在楼梯口，离她恰好是刚才在实验室的三米距离，这个安全范围让他的身影在夕阳里显得格外模糊，像张失焦的实验照片。

她翻开新的实验计划，在“环境变量控制”里加上条：保持安全距离，避免磁场干扰。笔尖划过纸面的力度均匀稳定，没有戳出任何孔洞。窗外的吉他声再次响起，这次用了铌钛合金弦，音符在空气中传播的速度，恰好等于室温下的声速，没有任何超导状态下的异常。

许知鸢合上文件夹时，金属夹扣的声响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她知道某些状态必须永远维持在临界值之外，就像零电阻现象只存在于低温环境，有些距离一旦被打破，所有完美的曲线都会变成无序的噪点。楼梯间的灯光随着她的脚步层层亮起，在地面投下的影子始终保持着安全的间距，像两条永不相交的等温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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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