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明纪事

那一日,就和多年前的那个早晨一样。春明镇的天刚破了晓,远山的斑鸠和雉鸡就嚷嚷地叫人脑壳疼。

春明镇虽说是个不显眼的破落镇子,但四面环山,山清水秀。按着柳婆的说法,这是个不仅适合颐养天年,也适合“落地进棺”的好地方。

柳婆瞎了半只眼,原是一人独居,脾气古怪,一言不合就要使毒来药人。这些年闭门不出,性子便越发难以捉摸起来。

崔明昭扒开盛水的大缸,果然又见了底。

这婆子,显然是拿了吃的水好一番沐浴了。

崔明昭摇了摇头,转身进了里屋。那粉团似的女娃此刻正酣睡,只半只脚盖在被子里,余下的被子都悉数滚到床下去了。崔明昭吹熄床边的烛火,轻手轻脚地捏着被子,盖在女娃的身上。

这女娃是她从后山上捡的。捡的时候她母亲已咽了气,脖子上一掌宽的割痕,显然动手的不是寻常人家。而这女娃呢,恰巧在她娘的肚子里,因为瘦小不显,所以才侥幸留了条命。

说起来,她自己也是个来路不明的主,一路从长安城逃难到了春明镇,春明镇地处两国交界处,是唯一能躲避楚樾帝搜捕的地方。崔明昭无奈地笑了笑,那些都是前尘旧梦,她已不愿再提。

崔明昭缕了缕叶子额前的碎发,神色温柔。柳婆捡了她,她捡了叶子,柳婆这古怪性子,本是不愿添一个恼人的小奶娃,奈何崔明昭性情纯善,可怜这孩子若是弃在荒郊野岭,定是要给那野狼啄去,葬身于腹。于是她磨破了嘴皮子,半哄半威胁,这才把这奶娃子留了下来。

她给这奶娃娃取名柳晔,小名叶子。说起来叶子也算福大命大,她和柳婆都不是会照护孩子的主,叶子这些年跌跌撞撞,转眼也到了垂髫之年。

不过,前些日子这女娃被柳婆一罐麦芽糖骗的团团转,和她闹着不去开蒙的私塾,偏要和那婆子学毒药。这不,前些日子偷尝那婆子的药,鼻血流了整整一日,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她道歉。

不过,她现在改变了主意,叶子和柳婆学医也未尝不可。

崔明昭捧了把水,简单扑洗了脸。昏黄的铜镜里浮现了一张挂满水珠,狰狞可怖的脸。一条长长的疤痕横亘在那张姣好的脸庞上,从左眼角上方,一直贯通到颌下。纵使过去了五年,那道伤疤如同蜈蚣一样,暗紫色的凸起,带着消磨不去的点状缝合疤痕,没来由的叫人心惊。

是啊,已经五年了。

崔明昭轻轻用指腹摩挲着疤痕,那些圣贤书终究没有教会她如何在那波谲云诡的宫廷政斗中活下去。而她在位时颁布的女子也可参与科举之法令,也在世家培植的学阀垄断下,名存实亡。

崔明昭无奈地挤出笑容,她心里很清楚,倘若叶子要在这市井中混迹,学上一门立身的本事,比读书要有用的多。她想让叶子走女子恩科这条路,不过是她本人的执念。崔明昭握紧拳头,如若不是因为叶子要启蒙,她特去翻了官方的经书典籍,也不会知道,仅仅只是五年的光景,所有的关于她本人、她的母亲——天后的记载,全数被删去。

而她所编纂的经书,也已删去鼓励女子读书,教导女子治国经事的内容。这样的书,又有什么好读的呢?崔明昭嗤笑,今日为他人作喉舌,保不齐他日便会反遭算计,身在局中,谁也看不清自己的命运。

崔明昭从简陋的竹编妆奁里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易容假面,指腹抹过脂粉,那张冰凉的假面与女子的容貌融为一体,镜中映照出一张极为普通的脸,唯有那双眼睛恍若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凌厉异常。

嗯,这样好多了,看起来很像那种,很不好惹的江湖人。倒不是因为爱美所以遮掩伤疤,只是原来的样貌过于扎眼,保不齐会被谁盯上。这些年她一直很小心,虽然官方已经认定她已死,但她那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可是一点没有放弃对她的搜查。

挑满整缸水后,崔明昭顺手从土墙上取下两吊钱,顺着蜿蜒的山路下山赶集。沿街的酒肆挂出了写满新酿酒名的酒旗,半人高的孩童坐在门槛上抱碗喝粥,白色的粥底一吹三条浪。茶楼旁早早聚满了人,那些人既不是来吃茶,也不是来听书,而是为了来见那大名鼎鼎的豆腐西施。

崔明昭第一眼就认出,那豆腐西施分明是个男子,奈何总有些眼拙的登徒子和卑鄙的外乡人,把那条本就狭窄的路堵的水泄不通。春明镇就是这样,许多稀奇古怪的人混在百姓当中。崔明昭把帷帽向下拉了拉,转身避开了人群众多的街口,转身去了家不起眼的面馆。

“老板,来碗肉沫臊子面,再贴两张蝎饼。面汤要多,就饼喝。”崔明昭朝店内唤了声,店小二掀开帘子应声回应,崔明昭随意跨坐在长凳上,把玩着手里的铜钱。

此时几个汉子闯了进来,乌压压一群人进了店,只要了一碟花生,便围坐在凳子上,拿出一张牛皮的纸,不知在商议着什么。崔明昭抬眼打量来人,只见那些汉子穿着中原的短褐,袖子卷到肘间,一通小声嘀咕后便四散开来,两人坐一张桌子,互唤小二要酒来。店小二捧着案盘,先是给那桌斟酒,又是给那桌添菜,忙活了许久,就是不见给她这桌送东西。

崔明昭随手将防身的匕首甩在桌上,匕首在木桌的缝隙里发出不小的铮鸣声,背对着店小二平静道,“别忘了我的面。”

那店小二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阵仗,顺着肩膀上的条巾擦了把额头的汗水,“没忘,没忘。客官,那面在锅里正煮着呢,我这就去端来。”

崔明昭也没多计较,只颔首点头,任由他去。待她坐下,她便感受到了几束不是那么友好的眼光,正在端详着她。春明镇三教九流众多,在这里行商的店家,若不是左右逢源、趋炎附势,练出一身看人下菜碟的本事,是不可能在这里开上许久的。崔明昭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她点到即可,见好就收,从不做多余的事情,从不说多余的话。

除非她真的看谁不顺眼。

她这个人向来较真,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客官,您的面。”店小二终于从后厨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那面臊子切的细细,面里泛着诱人的油光。而那扁圆的蝎饼就着饼,浓烈的牛**冲淡了面的辛辣,令人食欲大开。崔明昭咬了口饼,听见隔壁桌的两个食客正在高声讨论。

“听说了没,新来的那个县令,听说还是个京官,叫什么,大理寺卿。”食客呷嘬一口小酒,“得罪了上面的人,贬到这里来的。”

另一个食客用筷子夹了口花生米,“你才听说啊,坊间都在传,那县令不知道怎么昏了头,但敢上折子讽刺当今圣上不如前女帝,只是流放到这儿做个小官,没把脑袋丢掉,已经是圣上宽宏大量,慈悲为怀了。”

那食客又呷了口酒,咧着嘴笑道,“女帝,谁不知道大楚女帝就是个笑话。”

大楚前女帝本人坐在对面,嗦了一口面,硬是辣的面红耳赤,忙不迭地用手帕擦汗,便擦边想,确实是个笑话。

“呵,我听说,那女帝在位时,可是广采众男,一夜七郎,荒淫无度。”食客戏谑地说着市井不入流的八卦,“我看那县令听说姿色非凡,怕不是早些年被女帝看上,自此对女帝情根深种……”

崔明昭一口辣糊糊的面噎在嗓子眼,想就着面汤顺下去,却辣的呛了起来,直咳嗽。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脸上,她只得边咳嗽边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没事,太辣了,呛到了。”

几个食客怪异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说,“话又说回来,这春明镇一直是朝廷三不管的地方,这都多少年没有县令坐镇,大家都各过各的生活,有什么作奸犯科者,受害之人有本事报仇最好,没本事报仇,就是官府也无能为力。”

“朝廷把这人派到这里做县令,不是存心折磨人嘛。”食客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碗里的面,“在这儿做县令,但凡敢多管闲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纵使是县令,照样会血溅当场。”

“哎,谁说不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寡妇摇了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轻声哄着幼子,但那孩子却并不愿留在母亲的怀中,闹着挣扎着,从母亲的怀里滑了下来。

“我听说,那县令来的时候受了重伤,如今在那城门口张贴了告示,重金悬赏医者。”一个食客加入了对话,“听说,赏金足足有五十两银子。哎呦,那可是不小的数目。可愣是没有一个人揭那告示。”

原先闷头吃酒的汉子筷子一撂,凶神恶煞道,“谁也不敢揭。”

面馆瞬时静了下来,只听见那汉子的声音,“宋怀谦他敢得罪谢家,就该料到自己的死法。”

“谢家赏黄金一百两,取他一条狗命。”

这番话语在小小的面馆里,如同石破天惊,众人面面相觑,明白这件事又与权势滔天的世家有关,并不仅是得罪皇帝那么简单。于是众人愈发安静,面馆里静的只听到小声吸面的声音。

大楚人都明白,朝中世家独大,而那内廷又被世家提拔的宦官把控,尤其是世家最为权势滔天的谢家,乃百年世家。纵使那王侯将相换了又如何,世家仍然是铁打的世家。

忽然,碗碟瞬时破裂的声音传来,死一般的寂静被骤然打破,众人皆是一惊。只见那孩童的小手摸到了汉子桌上的面碗,滚烫的面汤撒到了汉子身上。那汉子死死揪住孩童的后衣领,取出刀来。

阴冷的刀锋割破了孩童的脸,而那孩童吓的哇哇大哭。坐在旁边的食客只把头埋的更低,做出忙着吃面的动作,装作并未听见的样子。只有那寡妇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地跪在汉子面前,欲哭无泪。

崔明昭突然起身,拦在汉子面前,

“既然是胡人,到中原来,也要守中原的规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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