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才升了宰相,那可是大楚最年轻的宰相,宋府一跃成为最炙手可热的清贵人家。
宋府的小公子抄完书,走到廊下猛地灌了口冷风,清醒自己混沌的头脑。一旁的谢夫人刚从外院来,见他站在廊下吹冷风,忙把他的裘衣拉紧。
小小的人儿还没大人半腰高,依偎在母亲身旁,雉鸟般蹭了蹭。
“母亲身上有梅花香。”宋怀谦说,少年的音色十分动听,“这样好闻的梅花只有宫里才有,我猜,母亲定是进宫领赏了。”
人小鬼大。谢夫人宠溺地刮了刮他的鼻子,“怀谦猜的不错。”
母亲加封一品诰命夫人,在天后的宫里待了许久,又带来了母族的好消息。
皇后要给公主和谢氏嫡次子定亲,正是预备在今晚的宫宴上昭告天下。
宋怀谦不喜欢母亲那边的人,那些世代簪缨的世家子弟不需要科考,总是仗着自己的身份,欺负书院里寒门来的童生。
不过他喜欢母亲,母亲是京都闻名的才女,父母二人正是以诗私定了终身。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一点都没有官家小姐的架子。
谢夫人拢了拢宋怀谦的小衣服,用掌心捂了捂宋怀谦的小脸蛋,边笑边打趣道,“怀谦今晚上可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万一皇后一高兴,也给咱们怀谦赐个婚呢?”
一旁的侍女听了这混话,掩着帕子偷笑。
宋怀谦知道母亲是在打趣他,但是他脸皮薄,禁不住这样的揶揄,只能作势要恼,“母亲!”
“好了好了,咱们怀谦还小,还是母亲的小心肝,我可舍不得。”谢夫人捏了捏他气鼓鼓的小脸蛋,边哄边牵着他的手向外走。
宋怀谦是第一次进宫。
皇宫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巍峨的城墙一眼望不到边际,宋怀谦觉得这样大的地方,连日月星辰都会被吞没,更别提那些身处宫殿中的人了。
侍女搀扶着他下了马车,这样大的雪,宫道上的积雪却早早被铲除掉,露出青色的石砖,踩起来哒哒响。
谢夫人牵着宋怀谦的小手,慢慢向不远处的宫殿走去。宋怀谦还是个孩子,往年这样大的宫宴是不允许孩子参加的,不过今年皇后许了恩,破例让京城的孩子进宫。
所以宋怀谦四处张望,那些下了马车的大人都静悄悄不说话,只顾往前走。但那些特许进宫的孩子同他一样,好奇地东张西望。但是刚欲说话,就被自家大人捂住了嘴。
皇宫真是个无趣的地方,宋怀谦想。
宫宴上,宋怀谦戳了戳案桌上的佳肴,几筷子后就在没有动口的心思。
他就知道,宫里的餐食为了确保不出错,并且能够及时供应,都是在炉火上煨了许久的菜品,早就失了真味。
他开始想念父亲做的水晶虾仁饺子,八宝玲珑粥,糯米酱肘子……
坐不住了,大人们说话好无聊,他想快点离开。
大人正忙着敬酒,宋怀谦趁着母亲不注意,爬到桌子上够了酒杯,那酒杯倒下,酒液染了案桌,继而泼洒在父亲的衣服上。父亲身体一僵,他转头看到宋怀谦捏着杯子,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宋大人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知子莫若父,宋大人知道是这小子使的坏,他也料到这孩子的性子,自小不喜欢人多的场面。于是只能起身回禀,借口衣衫被小儿弄湿,故而离席。
宋怀谦被强按在偏殿,要求等着他的父亲更衣回来。几个宫娥正在廊下说着八卦,没有一直盯着他。
暖阁里热的很,宋怀谦不由地想去外面吹吹冷风。于是他偷偷打开门,趁着侍女不注意偷跑到墙边躲起来。
宋怀谦悄悄打量着这座偏殿,确定自己记住方位后,踩着雪偷偷离开了。
他有点好奇,母亲说皇后的寝宫旁有一片极大的红梅林,雪覆梅花而不折,那该是怎样的美景呢?踏雪寻梅可比宫宴上听人吹牛有趣多了。
宋怀谦捂紧裘衣,朝风雪中去。
母亲说,皇后的宫殿一定紧挨着陛下的宫殿,所以只要往所有宫殿的中心去,就一定可以找到那片梅林。
宋怀谦依靠着月亮辨认着方位,很快就摸索到了那片梅林。
雪瑟瑟落,宋怀谦的身高还不够,那些红梅在他头顶绽放,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宋怀谦往林中深处去,突然他听见了利刃破空的声音,紧接着无数红梅花骨朵,整个整个地混着雪往下掉,那雪掉落在他头上,冻的他一激灵。
谁人在此舞剑,连梅花都从枝头震颤而落,好厉害的剑。
他刚欲向前,看看究竟是何人辜负了这美景,却见到梅林中央,一个和他一样大的女孩子,一袭白衣似雪,剑上系着蓝色绸缎,在那红梅中舞剑,那蓝绸扫过的地方,泛起阵阵雪沫。
宋怀谦一时看呆,忘了自己的处境。
直到那柄长剑瞬间擦着他的发冠,直直插进身后的梅树上,他才猛地惊醒。
“谁!”女孩凌厉的声音传来,宋怀谦却不知怎么的忘了说话。他的发冠被击落,长发落下,站在梅树下,怔怔地看着女孩向他走来。
那女孩嗖的一声召回了剑,才打量清楚眼前的人,她忽然捂嘴笑道。
“我原还以为你是哪个胆小的宫娥,原来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喂!看傻了吗?”崔明昭的小手在他面前摆了摆,宋怀谦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的脸不知是不是冷风冻的,此刻火烧一样红。崔明昭只当他是宫宴上迷路的孩子,给他指了指大殿的方向。
“走那边,能回去。”崔明昭说。
宋怀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他摇摇头,“我不想回去……”
崔明昭一顿,她有些好奇,重新打量眼前的人。他的身上没有世家的佩玉,想来不是权贵人家,这样的孩子,在宫宴上只会是被漠视、排挤的对象。
她也一样不喜欢那些虚伪的宴会,每次应付那些表面慈爱,实则虚伪至极,接近她只为刺探消息的人,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再加上今日她和母后吵了一架,她实在不愿意母后把她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绑在一起。
母亲告诉她,这是皇室的职责。
皇室的婚姻,一定要能带来利益。皇帝,皇子,公主,都不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婚姻。
她不明白,她的剑舞只会像母后一样,跳给自己真正心悦的人。
“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吧。这里旁人不敢进来,短时间不会找到你的。”
“我陪你说说话吧,好不好?”崔明昭眼睛亮晶晶,她看着宋怀谦,歪头问道。
宋怀谦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人,他突然感觉被泡在酒酿里,整个个醉晕晕的,只恍惚地点头。
于是崔明昭开始问他一些宫外的事情,宋怀谦其实整日泡在书里,并未见识过宫外的市井生活。但是不知道为何,他不想轻易结束对话。于是他结合着自己在书上见到的东西,编纂了走南闯北的行商故事给她听。
他一边编一边偷偷看着崔明昭,少女的脸庞在月光的照耀下,比那梅林的雪还要洁白圣洁。她听的十分认真,时不时还露出羡慕的神情。他心中便有了底,她这样的表现,说明她一定从未见过,所以他就算瞎编,她也不知道。
崔明昭和他聊了许久,两个人感觉时间过得很快,有好多话说不完。他们都知道宴席上的人都在找自己,但是躲在这个小小的世界,好像就能短暂的做一做自己。
冬日的风吹着宋怀谦的头发,崔明昭玩笑地说,“你的头发养的真好,可有什么秘诀?母后最近头发都枯黄了,我很心疼。要是你有好办法,能不能告诉我?”
宋怀谦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中的“母后”二字,他恍然醒悟过来,能在皇宫里如此熟稔的人,只能是皇族。
而能被称作母后的人,只有皇后。
皇后膝下只有一女,明昭公主。
宋怀谦一惊,他垂下眼睛,将眼睛里的惊讶掩饰过去。既然她故意选择隐去身份,他还是不要随意戳破为好。
“好吧,不说就不说,小气哦。”崔明昭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她从雪地里捡起来他的发冠,突然捧住他的脸。
清冷的雪梅香突然袭来,崔明昭在他头上轻声说,“别动,我帮你带上。”
女孩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宋怀谦感觉心中有无数的羽毛在挠着痒,她的气息就这样萦绕在他身边,铺天盖地,无声无息。他感觉自己的心都不再会跳动,所有的感官瞬时被调动起来,他还没来的及拒绝,女孩就已经帮他把发冠带好。
“可能有些丑。”崔明昭说,“不过你在回家窥镜前,不许笑。”
“嗯。”宋怀谦闷闷地应声。
他看见了不远处亮起的篝火,有人来找他们了。
崔明昭显然也看到了,她从身下扯下一只和田玉佩,那玉佩显然是为小人儿量身定做的,上面还雕着凤凰于飞。
“拿着!”崔明昭把玉佩塞到她手中,“如果你以后想见到我,记得拿玉佩找我。你说找一个叫昭昭的小宫女,就能找到我了!”
宋怀谦捏着那玉佩,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大声喊,“我是宋瑾,小字怀谦。昭昭,我会找你的!”
崔明昭闻言脚步一顿,回眸一笑。
雪落无声,少年自此记住了雪夜那个女孩。一辈子都忘不掉,要去找一个叫昭昭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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