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层澜终于知道这两天心慌的原因了,手机开机后显示着好几条姑姑的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
上天像是算好了,让他在这个时候丢手机,再让他在失而复得的下一刻失去所有。
太坏了,他在被霸凌的时候都没觉得生活这么糟,遍布猝不及防的利刃。
买票坐长途汽车回汀城,和来时不同,没有同学们叽叽喳喳的青春声音,只有一片死寂......大人们有的顶着黑眼圈、抱着公文包补觉,有的和他同样麻木地看着窗外的雨......
林层澜突然在想,如果以后的他也是这样,他对未来还抱什么期待。
林层澜今天一顿饭也没吃,头晕得发涨发昏,汽车中途下服务区时,他奔到厕所,吐得翻江倒海,胃酸一阵一阵地肆意泛开,刺激着他的神经,五脏六腑抽着拧着疼。
眼泪被酸疼出来,他在水池前一遍又一遍地冲着脸,脸上挂着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他再次濒临崩溃,声音沙哑极了:“奶奶,是我不孝,你等我啊,等等我吧......”
过了很久,车子终于开到汀城,暴雨像林层澜走那天一样大。
这个城市为什么有下不完的雨,林层澜攥紧拳头,坐在赶往医院的出租车里,脸色阴沉。
多悲哀啊,竟然有一天,他会连雨都恨。
甚至想把这会从指尖溜走的东西掐成碎末,一遍又一遍。
总算到了医院,林层澜不知自己是怎么冲进去的,只感觉每个下一秒他都会倒下,但他还是站在了病房门口。
夸他坚强吧。
“奶奶......”只是一眼,林层澜在病房门口只看了一眼,那杂乱交错的管子以及人身上被烫得血肉模糊的画面就烙在了他的脑海,永远挥之不去,恐惧和疼痛一并蔓延着爬上他的头顶,像要把他的头皮剥碎。
他不敢看了,他的心快疼死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听见了很长的“滴——”声,是生命终止符,也是地狱之门在骤然拉开。
“奶奶!”林层澜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他的一生在那一天彻底改变。
秦桂芳有没有看到林层澜最后一眼?
林丽娇说没有。
老人家从那个下着雨的早晨后,就再未睁开过眼。
如果林层澜还有资格向流星许愿,他卑微地希望,最后他的声音能被奶奶听见。
·
葬礼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地上的雨水都被悉数蒸干,化为乌有。
暑气汩汩地往上冒,小城的殡仪馆却阴森森地透着凉意,冷得瘆人。
他们没什么亲戚,零星几个熟人邻里来了又走,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唏嘘叹惋声全都远去后,最后只剩林层澜和林丽娇两个人站着沉默。
面前是秦桂芳的遗照。
林层澜第一次这样直面遗照,眼前是黑白,他却总感觉奶奶还像往常一样,红光满面地对他慈祥微笑。
直到旁边的林丽娇小声啜泣起来,林层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下他的世界里就真的只剩黑白了啊。
太突然了,他还以为被奶奶爱着的日子还有好多年。
眨眼便失去被爱的资格。
林层澜第一次感受到眼泪溢满眼眶、而后平静无声地从眼角缓缓淌下的滋味。
未经他允许地,泪腺自我崩坏,连带着其他所有细胞。
随着眼泪成河流下,他渐渐平静、看透。
他不得不开始相信,有些人的一生注定是悲剧,不会因为努力就改变结局。
就像夸父,注定追不到太阳,只会在半途为自以为是的轻狂献祭生命和热血。
·
葬礼结束几天后的傍晚,家里来人了。
林层澜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机器,木然地动着笔写作业。
恍惚间,他又听到林丽娇哭了,这次没压着声音,哭声很响,像找到了宣泄口。
在喷涌而出的情绪输出中,林层澜听见了一声“哥”。
笔芯适时没墨,“机器”卡住,林层澜听着逐渐平息下来的哭声和陌生男人女人的声音,僵硬地对着窗外树上的鸟巢看了许久。
小鸟嗷嗷叫,大鸟未归巢。
隔着一扇门的屋内,一家人在团聚,在诉说多年未见的苦,在说咱妈走得惨,在谈遗产怎么分......
老人家辛苦攒了多年的几万块钱,外加这套老房子。
兄妹俩各要一半,不争不抢,和谐有爱地达成共识。
期间终于林丽娇终于提起他时,林层澜起身了。
他有些紧张,姑姑是不是要来敲他的门了,他是不是要出去喊人家爸爸妈妈了。
紧接着,男人呵呵笑了两声,讥讽地说:“咱妈捡来的野孩子,有必要给他留钱吗?”
林层澜倒在了地上。
一声闷响,很重,却没被外面的人听见。
那个他以为是他妈妈的人,此刻正在尖着嗓子说:“他都那么大了,怎么不能养活自己?我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都赚了好大一笔钱了。”
都是脏钱。
林层澜的脸贴着地,麻木地看着床底想。
这个肮脏的女人不是他的妈妈,那个眼里只有钱的男人也不是他的爸爸。
所以他这十几年来,为什么痛苦地忍受着所有流言蜚语,说他是妓.女的孩子,说他的血都是污浊的,和他所见的一样黑......
指甲抠破拳心里的软肉,他稍稍清醒了些。
别这么想啊,说不定他的亲生父母比这还要糟糕呢。
弃.婴啊,是犯了法的,要坐.牢的。
无论被拨到哪边,他的出生都烂透了。
他连彩色都看不到,林层澜盯着手心里“黑色”的血迹想。
怎么这么可怜啊。
你。
·
当天夜里,林层澜收拾完东西,离开了他住了十几年的家。
他拿的东西很少,只有他的衣服和书,连桌上的小台灯都没拿。
其实并没有人赶他走,但他很识趣。
在冷嘲热讽来临之前,他想给自己留点尊严。
他还有自尊心在,真好。
林丽娇还是有心的,好歹拦过他说:“真要走就明天,大晚上的,你到哪儿去?”
“是啊,被邻居看见了,指不定怎么说我们家呢,说不定还会去报.警。”没有心的人说。
林层澜本不想看对方,但他实在好奇这么多年他身上背着的嘲笑源头。
事实上,那个女人确实挺可笑,五官像错了位,身材像变了形,生不出孩子的肚子里,怎么可能蹦出来一个如此俊俏的他?
这点倒是比不上他的生母。
许是林层澜此时唇角的讥笑太过阴森诡异,另一个丑得没眼看的男人直接上前来,把他推了出去,还对身后人说:“你管他干嘛,要走就走,疯兮兮的白眼狼一个,半夜起来发病把你捅了都不知道。”
眼前的门关了又开,一个信封飞了出来,紧接着门又“啪”地一声,在他眼前关上。
一片漆黑,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就算他现在喊破嗓子也不会有灯为他亮起。
幸好还有月色,林层澜在微弱的月光下,打开信封,里面是薄薄几张纸钞和奶奶的一张旧照片。
他盯着照片没什么悲伤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放进上衣口袋,又数了数钞票也塞进了裤兜。
信封被扔掉,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放弃那点自尊心。
因为今夜的月光实在太清冷。
·
林层澜在四十块钱一晚的破旅馆睡了两天。
他仿佛有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好好阖眼睡上一觉了。
一样的漆黑梦境,他却不再想找那束光了。
是梦吧,假的吧。
从未存在过。
他一直都知道的。
他的人生不会改变了,他不要努力了。
他不用再给自己点束光,自欺欺人了。
什么哥哥,他从来都是孑然一身。
·
一中开学前,班主任给他打了一通电话。
林层澜彼时在KTV,身上穿着服务生的衣服,背景音乐吵得人耳膜疼。
“林层澜,你现在在哪里?”对方一接通就听出不对,用长辈的口吻问道。
“路过而已。”林层澜这么回答,说着走到了安静点的地方,“老师,您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怎么样,我刚刚听说你......奶奶的事情,打你姑姑电话她也不接。”班主任说。
“我没事的,老师,”林层澜的眼里像古井无波,“您以后别打她电话了。”
“怎么了?”对方的语气里又满是担忧,“你们吵架了吗?”
林层澜沉默。
班主任没得到回应,觉得应该是吵了,便开始调解:“出了这事,你姑姑现在心里估计也不好受,对你态度可能差了点,语气重了些,你多体谅体谅吧。毕竟是你的亲姑姑,肯定是很疼你的,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你好、没有恶意的。”
不是。
不是我亲姑姑。
不疼我。
从小到大都没疼过我。
有恶意。
她明知实情还说我是杂.种。
......
“林层澜?怎么不说话了?”班主任顿了一下,“听得见吗,喂?”
“听得见,”林层澜回神,“我都听到了,老师,谢谢您,我知道怎么做了。”
班主任对他一向很放心:“好,那就好,那你早点回家学习啊,别在外面晃太久,过几天要开学了,收收心。”
“好的,老师。”林层澜挂断电话,低着头失神地走路,撞上一人。
“话筒给人家送过去了吗?”是经理。
“没有,我现在就去。”林层澜走得脚下生风。
经理在他后面骂骂咧咧:“没有搁这儿玩手机呢,我们这里包吃包住的,你还不好好干活,这个月工资扣五十啊。”
KTV前台的小姑娘见状小声:“啊?他一个月工资总共才五百。”
经理瞪她一眼,对方当即噤声,身体都缩了缩。
经理看她这样很不爽,搞得好像他真的欺负了别人一样,吼道:“你以为我亏待他了?要不是我,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流浪呢。再说了,这学生娃子过几天就读书去了,就晚上和周末上上班,给五百少了?”
小姑娘:“......不少不少。”
“管好你自己,人家好歹还有希望考大学,”经理斜她一眼,“你看看你,二十几岁的人了,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在KTV当前台,我要是你爸,我都觉得心寒。”
小姑娘:“............”
她忍了又忍,才没把“您快四十了,还在这儿混,你姥姥我也心寒呐”这话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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