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沈宜年又领着众人试了好些办法,无一例外都没能找到离开这间祠堂的出口。到最后他直接提议大家合力强行将墙破开,结果墙依旧纹丝不动。
功力差些的如张初五、应文哲直接被弹开,前者甚至受了伤。
沈宜年颇感愧疚,给了张初五一个防身宝物,虽比不上归一,也不是出自归一山的法器,但同样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此等宝物说送就送,他身上更好的东西想来必定不会少,众人对扬州沈氏的财力又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有钱真好啊!
是夜,寒意更甚,被困在祠堂中的众人一时不知是正常的天气转凉,还是森森阴气。
“咳。”
江听雨有些抑制地咳了一声,听着有些中气不足。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咳嗽了,众人对此见怪不怪,只略略瞧他一眼。
这白衣男子身姿气韵倒是无可挑剔,只是幕篱后多半是张无甚颜色的病弱脸。
“入夜了,今夜好像比昨夜还要冷些,你身体不太好,不宜再吹风受寒,况且在外面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不舒服,不如回房间歇下?”
江听雨身体确实不太好,但寒酥知道他方才的咳声是装的。
“也好。”江听雨才应声,荼桑的视线状若无意般掠过两人,寒酥只当无所察觉。
江听雨借着幕篱的遮掩回望过去,荼桑已经收回视线,他起身接话道:“我也回房间去,留在这晚些也是要任人摆布,不够憋屈的。”
又折腾一天,众人本就疲惫,闻言自然也想到,听见木鼓声他们必定要失去意识陷入沉睡,与其晚些时候被迫回到房间,不如现在自己回去,还少遭点罪。
毕竟房间里床榻上的被褥也勉强算得上柔软厚实,回房间去怎么也比坐在院子中这又冷又硬的长椅上受寒舒服。
不多时,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十二扇紧闭的房门隔绝了屋内昏黄摇晃的烛光,四下漆黑。
男子坐在铜镜前,第一次细细端详自己的脸。
窄瘦的脸上挂着还算齐整的五官,皮肤是少见阳光的白。
他不常在白天走动,靠夜色遮掩以黑暗为生,自然也只能活在黑暗里。可是在暗处久了,就会对光生出渴望,越是抑制越是强烈。
没有人生来就该不见天日,光不就他,他自去就光。
哪怕此刻鲜血糊住他的眼睛,造就了前所未有的长夜,在他看来也不过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铜镜里,那双一贯唯唯诺诺的眼睛的形状原来是硬直甚至有些凌厉的,这一刻,此前真真假假的怯懦悉数褪尽,他的眼底坚忍绝决,散发着血腥气。
咚、咚、咚。
时间到了。
他连带着被褥掀起床板,木板下是中空的。
男子从中拿出跟随他多年,已经能将其运用得如同他第三只手般熟练的工具。
一把铁锄。
男子将铁锄紧紧握在手中,打开房门直奔云续的屋子。
昏黄的烛光从他身后唯一打开的一间屋子跑出来,虚虚实实地照在他身后,烛光太微弱了根本没办法照亮他越走越远的前路。
倏尔,一阵风吹来,将熄未熄的烛光被黑暗吞噬,彻底与夜色融为一体。
屋内,云续难得一改四仰八叉的睡姿,直挺挺地平躺在床榻上,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放在腹部。
吱呀——
屋门被推开,他侧目看向推门而入的人。
“原来是你。”
“对,是我。呵、没想到吧?我今夜要杀的人原本不是你,可谁叫你头脑愚钝又自以为是呢。”来人断定云续没有反抗之力,毫不遮掩,径直朝他走去。
一步一步。
男子面目阴森,手握锄柄,锄身拖在地面与木板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少年若是有点脑子就不会被裴慎三言两语就带入坑里,掉坑里就算了,偏偏还自以为是地用此等愚蠢的方式自证清白。
实在是自取灭亡。
云续此前在众人的注视下把启动的归一压在后背,如今根本没办法挪动身体,更别说起身一战。
他眉头紧蹙,极力抑制眼底的恐惧,哑声道:“为什么?”
男子很满意云续的反应,突然笑起来。
是啊,人哪有不怕死的。任他是权势滔天的达官显贵,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才俊,还是穷困潦倒的底层平民,在面对死亡的那一刻,无甚差别。
死是这世间最公平的事了。
“因为我不想死。”他一字一顿,像在回答云续,更像在回答自己。
他没有继续和云续说下去的打算,夜长梦多他还是知道的。即便他并不相信在如此情境下,云续还能翻腾出扭转乾坤的花来。
转瞬间,男子原本还算平静的眼睛掀起一片猩红。他高高扬起铁锄,比对着云续的脑袋,这架势是要先把人砸死再将其脑袋锄断。
铁锄的阴影压在云续脸上,他瞳孔骤然紧缩。这一锄要是落下来,他脑袋必定开花。
想到脑浆混着血水四溅的场面,他不由得剧烈挣扎起来。
“寒酥!”
锃——
剑鸣声沧桑而古老,似从时间的起点划破千万载厚重绵长的光阴而来,闪烁着寒光的利剑犹如银龙出世,精雕细琢的剑柄古朴典雅,历经千锤百炼的剑刃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剑身浑然天成,剑气纵横,无坚不摧。
利剑没有分毫偏差地划过距离云续的脸不过一寸远的地方,把即将破开他脑袋的铁锄带偏击落,铁锄在落地前就已经四崩五裂。
“云肆!”
云续的惊呼声里是抑制不住的万分欣喜,他不必细看都知道这是自小陪在他身边的心肝宝贝剑。
因剑身刻着一个“肆”字,再冠以自己的姓,就有了这么个怎么念怎么欢喜的剑名。
他像往日那样抬手召剑,云肆剑却没有像往日那样颇为亲昵地撞进他手里,而是干脆利落地朝门口方向飞去,稳稳落在缓缓伸出的手中。
那只手纤瘦修长,毫无血色的苍白里透着淡淡青灰色。
寒酥持剑徐徐走来。
一切都来得太快,男子还未从猝不及防的变化里回过神来,那个脸上带着不明笑意的女子已经走到他面前。
他下意识往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冰冷的墙面,退无可退。
“不、不可能,你不是应该……”
“我不是应该失去意识困在房间里沉睡,是吗?”寒酥好像并不着急要将面前一脸不可置信的男子如何,她语气不急不缓,没有特别的情绪,听着如同寻常朋友寒暄问候似的。
事实上,她脸上的笑容也温和友好,落在男子的眼里却比任何阴冷凶狠的表情还要恐怖。
不过男子也不是寻常人,真胆小如鼠的话,他早就在很多年前的雨夜就一头撞死了。
片刻的惊恐慌张后,他很快调整好情绪,背脊离开墙面也能将身体站直。
他凝眸对上寒酥的目光,算得上坦然无畏。
此时,江听雨也已经带着其他人赶来。
“张初五?居然是你!”裴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张初五站得挺正笔直,眉目锋利决然,哪里还有半分先前如惊弓之鸟般畏缩之相。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我哪个地方露出了破绽?”张初五默认一切,没有要为自己开罪辩解的打算。
但是他想知道为什么,早在平复情绪时他就认真地回想了一遍,但是没能想明白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纰漏。
即便是输,他也要输得明明白白。
“崔兴昌断颈骨肉细碎,且切口并不是平面,而是微微呈弧面,像是被锄头一类刃面为弧状的利器砍断。据我所知,盗墓最常用的工具里就有铁锄,再者……”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张初五身上,无人在意床榻上凄凄惨惨的“诱饵”还被归一紧紧镇压着动弹不得。
好在还有一个心细如丝的活菩萨江听雨,他为云续解开归一,又将手麻脚麻的人扶起来。
“再者,谁叫你头脑愚钝又自以为是呢!”
云续才找回自己的手和脚,还没能完全驾驭就一个踉跄走到张初五面前,将这人先前给他的,他认同不了一点却必须忍着不能反驳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他本无意打断寒酥的话,实在是不赶紧先把这话顶到张初五脑门上,他就要憋死了!
说完他一副“任你处置”的浪荡样望向寒酥,后者并未表现出不悦,反而一副乐于见到他接话的神态。
因为还有未解之处得撬开张初五的嘴,她才解释这许多,现在有人要替她撬,正好,省得她再多费口舌。
云续哪还能不明白寒酥的意思,虽暗自腹诽着,但还是顺着她的话继续道:“再者你的演技实在不高明,你既以盗墓为生,且看你衣着想来混的还不错。若真像如你表现出来的这般怯懦,怕是借你十个豹胆子你也只敢对着坟头喝西北风。
就算崔兴昌的死状给你很大的冲击,你也不该惊恐如此之极、之久,你演得过了。若只如此也就罢了,偏偏你在看到叶闻春尸体那一刻,面上镇定、双目平静,即便转眼间又装得惊惧非常,可是第一反应骗不了人。”
实际上张初五骗过不少人,他其实根本没注意到这些,是寒酥早就疑他,自然将其一举一动尽收眼中。更何况比起演技没人能比得过她,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云续暗自对寒酥很是评价一番,才继续道:“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实则早在杀害崔兴昌时就留下破绽。自以为装得胆小怯懦就能排除嫌疑,真真是好一个聪明反倒聪明误。自以为木鼓声响起后我们就会陷入沉睡任你摆布,于是大摇大摆就杀进我房中,却没想到事有万一,如今被抓个正着,想狡辩都找不到话头,可不就是头脑愚钝。”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自以为是”“头脑愚钝”,他非如此说不可。
这样一来,胸口憋着的那一团气可算顺出来了。
“为何今夜木鼓声明明已响,我们没有陷入沉睡?”别的地方都好理解,唯有这一处沈宜年还想不明白。
从云续自掘坟墓那一刻,这个局就已经布下,现在再说“自掘坟墓”已经不恰当。他那哪是给自己挖坑,分明是想把别人埋了。
而后江听雨咳嗽,寒酥让他回屋休息那番话,如今细细想来分明字字都在推动他们回屋。
他现在怀疑,就连江听雨咳的那一声都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商量好的?眼神交流?默契?
沈宜年对此毫无头绪,不过这些都可以先放下不想,那木鼓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明显想不明白的不止他一人,裴慎、应文哲乃至于张初五都面带思索望的向云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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