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不置可否,她的视线扫过墓中的九口血棺,“这个墓穴本是聚气纳福,荫庇子孙的好风水,但这九口血棺的布局和这些符咒却恰恰使得好坏颠倒,聚的不是福气而是怨气。世人只知福气好,却不知怨气同样能为人所用,只要,你能压制得住它们。”
“你的意思是他改风水聚怨气为自己所用,可哪来那么多怨气?”云续早就满脑子疑问,可算找到机会插话。
“以怨养怨。这些血棺里装着的不只是横死的女尸,还有她们的怨魂。三年换一批女尸,旧怨魂被新怨魂吞噬,怨魂壮大,怨气自然越来越多。”
“哪来那么多横死的女尸……”云续顿住,他猛然看向董越升,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寒酥的走到其中一口血棺旁,抬手覆在棺盖上,“从屡试不中到青云直上,董平,踩着尸骨往上爬,这一路你走得可安稳?”
“呵,董平。”董越升冷笑一声,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满目嘲讽道:“平,取的纵然一生平凡,亦一生平安之意,这个世道,生于底层的平凡人,想要一生平安简直是痴心妄想。”
彼时的他如何不是于平凡中求平安?可结果呢?
爹娘为农,一生老实勤恳,却在维护自己应得的权益时被富商迫害,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而那富商却用钱财贿赂官府从而毫发无损,事后举家迁往京都,富贵更甚。
他侥幸保得一命,远赴千里以求生计,除去苦读就是抄书挣银钱,几年如一日。
霜娘没日没夜的接绣活,除去往返东家取货交货,几乎不出门,可即便如此她却还是被章阳杰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盯上,落个不得好死。
他归家那日,买了一支银簪,满心欢喜的推开家门,迎接他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身一针一线都缠绕着霜娘情谊、期盼与憧憬的嫁衣整整齐齐地摆在绣架上,她这一生绣的东西数不胜数,可唯一一件为自己而绣的东西却只有那身嫁衣,可她最终也没能穿上……
他不要平凡,他要跨越阶层一步步往上爬,他要把所有高高在上都踩在脚底下!
他看着寒酥接着道:“我将我的命牢牢紧握于我的手,而不再是无能为力地悬在权贵掌间,走得自然安稳。”
闻言,寒酥神色始终如一,倒是一旁的云续怒不可遏,“那些被你迫害的女子的命呢?凭什么她们的命就该被你践踏!”
“凭什么?弱肉强食,从来如此。”
“好一个弱肉强食!如你所说,彼时你为弱,章阳杰为强,你为报仇设下此风水局。可章阳杰已死,你多年前就已经大仇得报,此后为何还要继续滥杀无辜?”云续按照寒酥“三年换一批”的说法粗略的估算出这么多年死在董越升手中的女子,简直想立刻把他碎尸万断!
“有了千田想万田,做了皇帝想成仙。”寒酥一语道破。
董越升坦然道:“是又如何?人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只恨没办法这么做,难不成我做我所想就是错的了?”
寒酥不予置评,于她而言,董越升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并不重要。
她出现在这里只为完成一场等价交易,她让周木芙得知真相、找到想找的人,事成之后周木芙给她应得的报酬,仅此而已。
她继续原来的话题,“两年前,你再一次杀害八名女子,这些女子皆来自其他州县的底层穷苦人家,你将她们杀害后根本没想过会有后续吧。
在你看来且不说她们是否还有家人,就算有,她们的家人也不敢找上门来向你讨要什么。因为她们无依无靠、无权无势,一如当初的你。
如果不是此刻周木芙的妹妹就站在你面前,你甚至不会想到真的会有人不远千里来寻一个真相。因为只要有人寻来,就会被跟着你多年的管家也就是你的帮凶处理掉。他知道这些对你来说只是小事而已,小事,他自然不会上报于你。
对他来说,想要悄无声息地致人于死地的方法可太多了,比如一包让人误以为感染风寒的毒药……而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杀人灭口,是因为他在寻来的人身上看到了当初的你,他是为杜绝你落得章阳杰的下场而出手。”
周木槿终于意识到她的死因没那么简单,想来她身体一向不错,怎么轻易被一场风寒要了性命?
但现在她是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听了这么多,她对姐姐的去向已经有了大抵的猜测,但她不愿继续深想。
万一呢?万一呢……万一还有另外的可能呢?她突然很害怕,害怕听到她不想听到的答案,害怕到甚至有些抗拒继续往下听。
她涣散的目光始终没勇气落到那些血棺上,清醒的在自欺欺人。
寒酥已经将真相揭露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差最后一步,她问:“周木芙在哪?”
终于到了这一刻,周木槿神魂剧震,撑着纸扎的身体摇摇欲坠。
“那。”董越升伸手指向西北方向的那口血棺,在其余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时,他抓住机会,朝通往知州府书房的地道飞奔而去。
种种指控于他而言无关痛痒,只要离开这,他就能颠倒黑白。
棘手的是这个地下墓可以说是同他一体,这几人明显有备而来,特别是那个黑衣女子,她很有可能有能力破开这个风水局。事到如今他只有尽快逃出去找到为他布局的大师才能保住性命。
砰!
早就怒气冲天的云续率先反应过来,箭步上前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他将董越升踩在脚下后看向周木槿,想问她怎么处置,却见她摇摇晃晃地走向摆在西北方的那口血棺,映着血棺之色的眼睛通红,视周遭为无物。
短短的一段路,周木槿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来走,彼时她跨越千山万水都没有这么艰难。
在她即将撕去符咒将棺盖推开时,寒酥上前轻轻按住她的手道:“她已经死了,魂魄变成怨魂困于尸身中,你确定还要看?”
周木槿点头,“无论她变成什么,她都是我的姐姐。”
寒酥没再说什么,她划破右手食指指尖,在周木槿推开棺盖的瞬间,滴了一滴血在被怨魂支配的即将暴起的尸身上,“她吞噬了其他怨魂,集多人的怨气于一体,没有理智,也不记得你是谁,我只能让她保持最多一刻钟属于你姐姐的意识。你,尽快。”
“嗯。”周木槿哽咽着频频点头,在看到姐姐的那一瞬间她几欲落泪。但她如今只是一只栖身于纸扎的魂魄,没有眼泪。
“姐姐。”
与林霜一样,周木芙的尸身保存完好几乎与活人无异。她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意识里一片空白,直到听到周木槿的声音,生前的记忆飞速回归,她才算真正的清醒。“阿槿?”
“是我,姐姐阿槿好想你……”
“阿槿真的是你!你这么变成这样,你怎么……”顾不上问前因后果,周木芙起身将生前唯一的牵挂紧紧拥入怀抱,“姐姐也想你。”
寒酥走到还被云续踩在脚下的董越升面前,居高临下,“帮你设此风水局的那个神秘人是谁?”
董越升知道这次恐怕在劫难逃,如此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他讥笑道:“怎么你竟不知吗?姑娘的故事讲得这样好,本官以为你无所不知呢。”
“林霜姑娘没同我将故事讲全,我自然不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霜死前,你对她毫无隐瞒,她对你的过往自然一清二楚。她死后,尸身被你用来设局,魂魄被困于身体内,因为此局与你是一体,她的魂魄能见你所见、闻你所闻。我的意思是我所知的一切都是你的亡妻林霜所诉。”
林霜看到了董越升所做的一切,却唯独对那个神秘人一无所知,她只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过,但她看不清他的长相,也听不清他的声音。
以至于就算寒酥进入了林霜的回忆中,也难以窥破那个神秘人的真实身份。
对此,她猜测可能是那个神秘人出现时有意隔绝董越升与林霜的共感。若是如此,想知道那个神秘人的身份,就只能从董越升这入手。
“不可能!她的魂魄早已往生,你在骗我!”董越升奋力挣扎,想起身与寒酥对峙。
世间有如归一山道士般能人异士可招魂通灵,他是知道的。可所谓招魂通灵的前提是要招回逝者魂魄,大师明明已经将霜娘亡魂超度往生,留此尸身只是供他怀念。
难道……他不敢再往下想,反复道:“你在骗我!”
他挣扎得厉害,云续险些压制不住,为叫他信服,出言道:“人死后,若魂魄不能在四十九天内归于往生处,就再也无法往生。林霜死后魂魄被作法困于尸身,何止四十九天。”
“她本就无法往生,更何况她魂魄被困后生出难解之怨,被怨气蚕食成为怨魂。怨魂的归处只有一个,就是魂飞魄散。”寒酥的语气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可这淡淡的话落在董越升耳中,却好似惊雷般震得他久久不能回神。
他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趴在地上喃喃道:“难解之怨,难解之怨,霜娘你是在怨我吗……”
“是。”
云续和董越升都没想到寒酥会回答,一时间齐齐看向她。
“林霜从来没有告诉你,她第一次见你并不是在你远亲家的铺子,而是在你从司州远赴青州的途中。当年饥寒交迫的你将身上最后的馒头分了一半给同在赶路的病弱妇孺,你曾言你寒窗苦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地方父母官,在你的辖区内再无冤假错案、穷苦百姓都能吃饱……
后来你不再吃馒头,你喝的是人血、吃的是人肉,她怨的是她是压垮你初心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怨的是你终究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而她无能为力。”
“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权势在我之上甚至不如我者,他们有几人手上干净清白,又有谁能真的初心不负?最终不过是刀俎鱼肉之分,霜娘……这世道不想成为鱼肉,就只能举起屠刀。”
“谬论!”云续义愤填膺。
寒酥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正气凛然、嫉恶如仇。
董越升没有争辩,他脱力地看着林霜的方向,喃喃道:“霜娘,这一切与你无关,你无需自怨,但你确实该怨我。”
“啊!”
周木芙将周木槿一掌打飞,随即又扑上前死死掐住她的脖颈。
“姐、姐姐……”周木槿艰难出声,用力抓住周木芙掐在她脖颈上的双手往外扯,满目希冀,企图唤醒周木芙的神智。
但是并没有,周木芙身上的怨气持续爆涨,面目狠戾,她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周木槿非得魂飞魄散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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