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篷车靠近了那堆厮打成一团的影子。塔季扬娜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和阿廖沙一起探出半个身子:“主啊,这是什么怪物。”
“很明显是个流浪汉。”列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女士们后面那辆车厢的门打开了,站在那里一起看着那个“乌皮尔”,“正在和野狗们抢东西吃。”
“这回看清楚了吧,”弗拉基米尔的声音里充满了嫌弃与厌恶,“再不赶紧走,估计就要缠上我们了。”
“等一下,沃洛佳叔叔。”阿廖沙的小手扒着门板,“那个流浪汉受伤了。”
“我们这一路上看过的流浪汉太多了阿廖沙,”亚当盯着侧前方的流浪汉蹒跚的身影,声音变得严肃,“要是我们每一个流浪汉都帮的话,那么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
很明显,经过刚刚的一番评估,这个流浪汉没有达到弗拉基米尔和亚当的入团标准。
阿廖沙有些失望地缩回身子,身后的奥尔加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孩子有一副慈悲心肠,只因自己曾经有过类似的流离失所的经历,每次跟着车队见到这样的流浪汉都会忍不住伸手帮忙。
“也许让我陪着阿廖沙去给那个可怜人一点吃的呢?”塔季扬娜不忍心看阿廖沙伤心的模样,探出身子对着弗拉基米尔和亚当喊道。
亚当听见后转回头来,端详他们半天,叹了口气:“算了,让我和小阿廖沙过去吧,你们女士们在车里好好呆着。”
他这话不无道理。饥饿与寒冷让这些流浪汉随时都有可能对女人与孩子做出无法逆转的恶劣行径。
阿廖沙高兴地冲着塔季扬娜露出笑容,转身从小火炉上拿过刚刚啃了半天的黑面包和半截红肠。奥尔加从褡裢里又掏出来一块黑面包塞进他手里——这个褡裢里装着她的几乎全部家当:一块黑面包、一罐猪油、一盒火柴、一小瓶煤油、一把小刀、一面小镜子、一把木梳、一个十字架。
大篷车队满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亚当从前面赶车的座位上蹦下来,抖抖帽檐上的雪,踏着僵硬的步子走到了女士车厢的门前。
“上帝会保佑你这样的小天使的。”他嘟哝着,从塔季扬娜的手里接过被抱起来的阿廖沙,胳膊托着他的屁股搂在胸前,用陈旧的呢子大衣将他紧紧包裹住,“希望他老人家也能顺便保佑我们所有人。”
阿廖沙被塔季扬娜的围巾围住了下半张脸,双手揽着亚当的脖颈,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亚当摇摇头,无奈地抱着他走向那个流浪汉。
那个流浪汉身形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高大,瘦骨嶙峋,头发蓬乱,躲在一个田间地头潦草地搭起来的小草棚底下。他的身下只有一个脏兮兮的草席和一个破陶碗。而他还正在和一条身强力壮的野狗争夺一个黑乎乎的骨头。
“嘿,我的朋友。”亚当的个子很高,他的影子几乎盖住了整个草棚,“为了这么个东西和野狗打架不值当的吧。”
野狗依旧凶狠地撕咬着流浪汉手里的骨头,流浪汉的手已经鲜血淋漓。
“该死的畜生。”亚当稳稳地抱着怀里的阿廖沙,低头捡了一根干枯的树枝,狠狠地冲着野狗的屁股上抽了过去,“离这个可怜人远点!”
野狗惨叫一声,恋恋不舍地松开嘴,放开那个已经没有任何滋味的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骨头。亚当又一次用力抽了过去,野狗嚎叫一声,恨恨地转头跑开,加入其他几条远远望着这边的野狗。
亚当盯着它们,确保这些畜生不会再跑回来之后,终于转回身子,缓缓将阿廖沙放了下来:“过去吧孩子。”
流浪汉依旧趴在地上,仿佛还在随时防御那几条野狗回来似的。他的头发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又长又乱,粘成了一片,身上的破衣烂衫已经完全起不到御寒作用,还散发着阵阵臭气。
阿廖沙咽了口口水,慢慢地向他一步一步靠近。
“赌一万卢布,他一定会被那个流浪汉打骂。”化妆师萨沙靠在第二辆车厢的门口,懒懒地打量着那边的情景,“就跟之前那次一样。”
“那次亚当又没有跟着,”斯捷潘和列夫走到了女士车厢的门口,一起关注着那边的情况,“再加上沃尔科夫没看牢他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弗拉基米尔不发一言,瞅着亚当和阿廖沙的背影,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小袋烟草给自己做起了手卷烟。
塔季扬娜和奥尔加没有理会彼得鲁什卡兄弟,皱着眉看着那边。
流浪汉慢慢地缩起身子,重新回到草棚的最里面蜷缩成一团。
阿廖沙回头看了一眼亚当,得到他的眼神肯定后,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慢慢走进草棚里。
“你别害怕。”他的声音就像春天河流里冰面融化的动静,“我不会伤害你。”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两块皱皱巴巴的黑面包,还有那半截红肠:“这个,还有这个,都比那玩意儿好。”阿廖沙指了指流浪汉手中紧紧握着的黑骨头,“你吃这些吧。”
亚当在草棚门口蹲下身子,沉默地看着他们俩。
流浪汉依旧没有什么动静,阿廖沙认为也许他不会说话,于是便更靠近了一点,想把那些吃的塞进流浪汉的怀里。
“阿廖沙,小心——”亚当警觉地感受到了危险,张口就要喝止。
一只遍布烧伤疤痕的手猛地抓住了阿廖沙纤细的手腕,还未等阿廖沙惊叫出声,那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却忽然抬起了头,在草棚顶部漏下来的光线中展现出了自己的面庞。
“——我的上帝啊!”亚当看清楚那张脸的模样,失声叫道。
那是一张多么可怕的脸啊,整张脸的右半边几乎不成人型,那颗右眼应该在的地方更是只留下一个模糊的黑洞。另外半张脸已经糊满了黑灰泥土等各种秽物,完全看不清是什么模样。
这颗头颅,半边已经是蒙着一层血肉的骷髅。
阿廖沙被这个恶鬼长相的流浪汉紧紧钳住手腕,他的双眼震惊地睁得大大的,但没有尖叫出声。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你这个可怜的人……”他口中喃喃说道,“受了这么重的伤,肯定很难生活。”
流浪汉那只完好的眼珠抖了抖,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他低下了头,身体不住地发抖。
“阿廖沙,快,快回来。”亚当急切地在草棚外面招手,“我们有好消息告诉你的沃洛佳叔叔。”
流浪汉大概是听懂了亚当在说什么,颤抖着松开了阿廖沙的手腕。
“可是亚当……”阿廖沙还不想离开,他感觉这个流浪汉也不想让他走。
“你别担心,这个丑东西会好的。”亚当的眼睛里忽然浮现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神采,“你的沃洛佳叔叔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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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畸形秀?”弗拉基米尔抽着烟,眯着眼睛穿过重重烟雾上下打量着这个佝偻着腰站在亚当身边的流浪汉,他的右手还在死死地抓着阿廖沙的手腕。
“你看看这丑东西的模样。”亚当兴奋地说着,伸手撩起流浪汉乱糟糟的头发,露出他那张可怖的面容。
“主啊!”塔季扬娜抬手捂住了嘴。
“这是什么鬼?!”萨沙转过脸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只有彼得鲁什卡兄弟和奥尔加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脸上是玩味的表情。
“普通人哪里见过这种怪物。”亚当放下流浪汉的头发,“稍微给他收拾一下,再弄点噱头,什么‘畸形人’、‘撒旦的人间化身’……肯定比那些什么老虎钻火圈有意思多了。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奥尔加。”
身为驯兽师的奥尔加冷淡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弗拉基米尔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让这怪物跟着我们,也倒是能有点新奇玩意儿。”
“你要把这个又脏又臭的怪物安排进我们的车厢吗?”萨沙拿一块手帕捂住了鼻子,厌恶地看着流浪汉,“我们车厢里已经住不下了。”
“哦,当然不可能。”弗拉基米尔大手一挥,“让他和动物们一车厢睡就行。奥尔加!”他冲着奥尔加招呼道,“给这个丑八怪找个笼子。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已经在那个破棚子里和野狗抢东西吃了,野兽笼子对他来说已经是豪华套房了。”
就这样几句话把这些事安排好了,其他的成员便立刻四下散去。亚当脸上挂着笑,悄悄靠近弗拉基米尔:“那么先提前说好,‘畸形秀’获得的收入,你得给我一些分成……”
“来吧孩子。”奥尔加走上前来,伸手去抓那个流浪汉,“我来带你去你要住的地方。”
流浪汉被高大健壮的奥尔加拽着踉跄几步,但丝毫不愿意放开阿廖沙的手腕。
“阿廖沙,过来!”塔季扬娜不愿意在流浪汉身边多待,她也怕干净漂亮的小阿廖沙沾染上这个流浪汉身上的臭气,伸手去拉阿廖沙的另一只手,“咱们回去,我给你好好洗洗。”
然而不管怎么拽,阿廖沙的手腕依旧被死死地钳在流浪汉的手里,一点也分开不得。
“沃尔科夫!”塔季扬娜大喊道,“这丑东西不愿意放开阿廖沙!”
亚当和沃尔科夫同时回过头来。
“这个狗娘养的废物!”列夫啐了一口唾沫,上前来伸手企图拽开流浪汉,“放开!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抓着他的手。”
塔季扬娜急切地拽着阿廖沙,仿佛这个流浪汉下一秒就要把阿廖沙从她怀里拽出去一起逃跑似的。
阿廖沙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浪汉眼中自己有多重要,他惊讶地看着流浪汉默不作声地抓着他,那只仅剩的眼睛盯着两人互相紧抓住的手腕,分不开一丝距离。
“嘿!小心点!”亚当走了过来,伸手拦住列夫剧烈的动作,“别弄伤了阿廖沙。”
“要不是你非要把这畜生带回来,我也不会弄伤阿列克谢。”列夫没好气地把亚当推搡到一边。
“塔季娅!”阿廖沙忽然喊道,“不要再拖我了。我先和他一起过去,等会再回来。”
塔季扬娜停下拖拽阿廖沙的动作:“你确定吗?”她游移不定地看向流浪汉,“他要是伤了你怎么办?”
阿廖沙看向流浪汉的眼睛:“他不会伤我的,对吧?”
流浪汉没说话,但是阿廖沙好像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1918年的俄国通用货币是是沙俄卢布,不过它正在急速贬值,几同废纸。
虽然当时的沙俄政权和克伦斯基临时政府已经倒台,但他们发行的大批纸币(特别是印有临时政府标志的“杜马票”和面值巨大的“克伦斯基卢布”)仍在流通。布尔什维克暂时没有能力立即全部更换,但这些货币的信誉已经破产,贬值速度最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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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畸形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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