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加将一桶烧热的水从流浪汉的头顶浇下,很快便混合成泥浆一样肮脏的颜色,顺着粘成一片的头发末端滴了下来,落在水盆里。
今天他们还是没有进入阿拉帕耶夫斯克城镇里面,弗拉基米尔在城镇外围的一间小客栈里落了脚,让所有舟车劳顿的马戏团成员们能够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吃顿饱饭,睡个好觉——睡个好觉还是推迟几天吧,房费有点太高了。
在猛兽车厢的笼子里被关了一整天的流浪汉也被奥尔加带了出来——当然了,阿廖沙也在笼子外面陪了他一整天——把他带到客栈后面的马厩里,找了个大铁盆,扒光他身上的破衣烂衫,让他蹲里面给他从头到脚给洗干净。
当然了,阿廖沙也蹲在盆子外面陪着他洗。
塔季扬娜隔着老远不满地看了半天,嘴里发出“啧”“啧”的动静。
流浪汉的右手今天白天在和野狗们撕打时曾鲜血淋漓,弗拉基米尔一度担心他会不会有狂犬病,他们可没有这个钱和渠道去带他接种。然而奥尔加在给他检查后明确表示:手上一点被咬伤的痕迹都没有,是他赤手空拳把野狗的嘴给打出血的。
而现在的他依旧拽着阿廖沙不撒手,阿廖沙也没有逼他松开,只是安静地蹲在那里,仿佛一种无声的抚慰。
奥尔加拿着一桶掺了木炭灰的碱液,泼在洛朗的身上,随后拿起一个硬硬的猪毛鬃刷子,抓起他的胳膊开始用力地洗刷他身上厚厚的污垢。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弗拉基米尔会答应团里再添一张会吃饭的嘴。”斯捷潘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碗热乎乎的白菜汤,在阿廖沙身边蹲下,“今晚花的饭钱已经让他心疼到睡不着觉了。”
奥尔加没有理会他,专心致志地和流浪汉胳膊上的一块顽固的污渍做搏斗。而流浪汉那只仅存的眼睛,却冲着斯捷潘露出了不友善的凶光。
“这个不是今天打你的那个人。”阿廖沙敏锐地捕捉到了流浪汉的身体上的紧张,连忙安慰道,“他是斯捷潘,今天打你的那个人的双胞胎弟弟,他俩长得一样。”
斯捷潘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列夫那个脾气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他说着,用木勺在碗里搅了搅,舀起一勺毫无任何油花的白菜汤,吹凉喂给阿廖沙。
“他还是不肯放开阿廖沙吗?”塔季扬娜裹着毯子走了过来,面色不善地来回打量着流浪汉和阿廖沙。
斯捷潘摇摇头,继续给阿廖沙喂他的晚饭。
塔季扬娜很生气但也无可奈何,她总不能把流浪汉的手砍下来:“你可要给这个丑八怪洗干净了,奥尔加。”她愤愤地说道,“我可不想小阿廖沙回到我们车厢的时候带着一身虱子。”
奥尔加依旧没出声,但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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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们只能向东走。”弗拉基米尔点燃了一根新的手卷烟,他从来没抽得这么凶过,“这破地方已经彻底待不下去了。”
“阿拉帕耶夫斯克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布尔什维克党人占据了,就和叶卡捷琳堡一样。”亚当把帽檐拉低,盖住了自己的半张脸,窝在摇椅里来回晃荡,消散着浓重的睡意,“我早就给你说过这个地方行不通。”
弗拉基米尔恶狠狠地瞪了懒散的亚当一眼:“我当时能有什么办法?整个罗曼诺夫家族连带着一堆贵族老爷们都没了,我们还能去给谁表演?布尔什维克党吗?”
“那既然我们要走,就走得远远的,万万不能再在这一片地方打转了。”亚当微微抬起一点帽檐,从底下看向弗拉基米尔,“我们必须要去白军所在的地方。”
“我们要怎么走?”列夫也坐在这张圆桌旁,微弱晃动的油灯灯光照亮了他年轻又沧桑的面庞,“晚餐的时候斯捷潘去外面打听了一下,这里已经成了布尔什维克的据点。”
“我们顺……”亚当支起身子刚准备说话,忽然停下话头抬起脸向着门外经过的几个人打招,“嘿,给那家伙洗完了?”
几个男人停止谈话,齐齐向门外看去。
奥尔加拿着一张大粗布毛巾包裹着浑身**的流浪汉——他已经被清洗干净,身上覆盖着脏污痕迹的皮肤被奥尔加暴力地洗刷后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甚至那原本因为长时间没洗而连成片的头发,都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好看的深金色。
阿廖沙仍然被迫紧紧地跟在流浪汉的身边:“看啊!沃洛佳叔叔!他已经洗的干干净净了!”
弗拉基米尔冲着阿廖沙露出了难能可贵的微笑:“那就好,孩子,你和塔季娅先去休息吧。让奥尔加带着这家伙回笼子里去。”
塔季扬娜和奥尔加冲着弗拉基米尔他们几人点点头,随即领着流浪汉和阿廖沙离开了。
女士们一离开,愁容又回到了屋内几个男人的脸上。
“我们顺着铁路往东走,”亚当继续刚刚的话题,“我听说托木斯克仍然在白军的占领之下,而鄂木斯克那边已经成立了反布尔什维克的临时政府。那里,我的朋友们,才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
“话是这么说,”列夫依旧看起来忧心忡忡,“如果我们到了那里之后,布尔什维克党人也打过来了怎么办?”
“他们一群穷光蛋,哪里来的精力打跨这么富庶的城市。”弗拉基米尔似乎对这个路线很满意,“他们连艺术都不会欣赏,纯粹就是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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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季扬娜不愿意进入关猛兽的车厢,那里的味道又膻又臭,足以把任意一个成年人熏到连连干呕、眼泪直流。整个团里只有奥尔加能忍受这种味道,终日呆在里面打理这些动物的日常。
而这个流浪汉就被奥尔加安排到了老虎笼子的前面、最靠近车厢门口的笼子里,至少这里能呼吸到稍微清新点的空气。流浪汉顺从地蹲下身子走进笼子,奥尔加关上笼子门,上了锁,笼子内部仅仅放着一堆厚厚的稻草,以及一只夜壶。
“你现在能放开他了吗?”奥尔加低声问道。
流浪汉不语,但是手依旧紧紧抓着阿廖沙。
奥尔加叹了口气,抬手点亮了车厢内内壁上挂着的油灯。
借着灯光,蹲在笼子外面的阿廖沙,看清楚了刚刚在马厩里看不真切的面容。
流浪汉那受伤的半张脸固然可怖,但是那完好无缺的半边脸可以看出来他曾经英俊的相貌——或者说是过于英俊了,简直可以说是美得惊人。即使是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审美观的阿廖沙,也会惊叹那高耸的鼻梁在那张秀丽的半边脸上留下的阴影。甚至那只眼睛,那只眼睛……
灯光晦暗不明,但是那瞳孔周围的虹膜,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翠绿色。
“好像翡翠……”阿廖沙喃喃道,他转头看向门外的塔季扬娜,“塔季娅,他的眼睛就像你的翡翠胸针。”
“很有意思。”塔季扬娜懒懒地回复道。
“你很漂亮,”阿廖沙转回头来,认真地看着流浪汉那美丽的眼睛,“真的,你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
流浪汉的手抖了抖,垂下了浓密的金棕色的眼睫毛。
“我现在要回去睡觉了,”阿廖沙轻声说道,“明天我再来陪你玩好吗?”
他晃了晃流浪汉的手:“我保证。”
“你放开他吧。”这时弗拉基米尔的身影不知何时晃进了车厢,对着笼子里的流浪汉说道,“他和你的身份不一样,他是我们马戏团里的宠儿,而你是我们团里养的动物。”
“沃尔科夫。”奥尔加皱眉说道。
“你要是还不放开他的话,那我只能打他了。”弗拉基米尔话锋一转,随即脸上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抬起手佯装要向阿廖沙身上打去。
流浪汉吓得浑身一抖,立刻撒开了紧握的手,阿廖沙的手腕终于得到了自由——还得到了几个青紫色的指痕。
“哎,这就对了。”弗拉基米尔满意地笑了,抬手抱起阿廖沙走出了车厢,“明天我们再来找这个怪物玩。”
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奥尔加决定留着这盏灯不灭,缓缓地在身后关上了车厢门,徒留流浪汉和不时发出低吼声的猛兽们待在一起。
阿廖沙被弗拉基米尔伸手指挠下巴逗得哈哈大笑,他才不害怕弗拉基米尔刚刚打他的动作:他知道弗拉基米尔一根手指头舍不得碰他。
“沃洛佳叔叔,他才不是怪物。”跟弗拉基米尔闹够了后,阿廖沙终于认真地说道。
“哦?为什么这么说呢?”弗拉基米尔漫不经心地问道,将他递给了早就等候多时的塔季扬娜。
“他很漂亮,那另外半张脸。”阿廖沙认真地说道,“他在出事之前一定过得很幸福。”
“既然这样,那我们又有新的噱头了。”亚当也走了过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天使与魔鬼共存的□□’——你们觉得如何?”
“你们迟早会下地狱的。”塔季扬娜抱着阿廖沙,嫌弃地看了一眼弗拉基米尔和亚当,转身回到了车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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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阿廖沙还是睡不着,一个人在下铺翻来覆去。
车厢内充满了奥尔加与塔季扬娜平稳的呼吸声,小火炉也在轻轻摇曳着,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
阿廖沙从床铺里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今晚在客栈吃晚饭时藏起来的一小块面包和一截肉干——晚饭期间流浪汉抓着他的手一直蹲在桌子边,得到的晚餐只有弗拉基米尔赏赐给他的残羹剩饭。
他裹着毯子,轻手轻脚地从床铺上溜了下来,动作无比小心地打开门后的锁,偷摸跑了出去。
流浪汉窝在笼子的角落里,听着身后病弱的老虎发出的呼哧带喘的声音,看着墙角的蜘蛛网发呆。
“嘿!”
这声音是从天堂传来的吗?怎会如此悦耳动听?
流浪汉支撑起身子,向车门方向看去。
只见车厢门被推开一道缝,阿廖沙探了个小脑袋进来:“太好了,你还没睡着。”
流浪汉有些受宠若惊地挪到了笼子边缘,抓着铁杆看着阿廖沙像只小鸟一样飞了进来。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心想也许你今晚没有吃饱。”阿廖沙说着,将面包和肉干塞进了流浪汉的手里。
流浪汉把自己的眼神从阿廖沙身上拔了下来,集中在了手里的食物上,咽了口口水——他确实饿了。
他抬手就把面包塞进了嘴里,动作猛烈到阿廖沙都大吃一惊的程度:“别吃太急,不然会噎到。”他站起身,“我去把奥尔加的茶壶给你拿来……”
话还没说完,流浪汉从笼子里伸出手抓住了他,摇头示意不用。
阿廖沙便顺着他的动作又坐了回来:“你每天要是饭不够吃就跟我说,我会给你带过来的。”
流浪汉费劲地咽下嘴里那口面包,冲着阿廖沙那纯真的小脸,露出来一个看起来很痛苦的笑容:“谢谢(Спасибо)。”
阿廖沙瞪大了他的双眼:“你会说话!”
流浪汉微笑着,冲他点点头。
阿廖沙扑了过来,双手抓住笼子的铁栏杆:“你既然会说话,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他指指自己的胸膛,“我叫阿列克谢,大家都喊我阿廖沙,你也喊我阿廖沙就好。”
流浪汉端详他半晌,最终张开了那布满伤痕的嘴唇,用浓重的法国口音说道:
“洛朗。”
1.1918年的沙俄已经有肥皂,但对于故事中的平民(尤其是流浪汉和底层流浪艺人)来说,肥皂是珍贵的奢侈品,他们更常使用更原始、廉价的替代品。碱液便是当时最常见的替代品,也是最主流、最古老的清洁剂。制作方法是将木柴燃烧后的灰烬(最好是硬木灰)收集起来,用热水过滤,得到的碱性滤液就是碱液。去油能力很强,可以用来洗衣、洗碗、洗头洗澡。
2.布尔什维克于1918年控制了阿拉帕耶夫斯克。甚至比他们占领叶卡捷琳堡(7月25日)还要早。鄂木斯克在1918年成立了反布尔什维克的西伯利亚临时政府,后来还会成为白军的政治和军事中心。聚集了大量反对布尔什维克的贵族、军官、官僚和外国干涉军。而托木斯克则是相对安稳的学术之城。它在1918年春夏也被白军控制,但政治氛围可能不如鄂木斯克那么紧张和军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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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 兽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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