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契约相连你我共生

黄泉路不好走,向上看,看不到日月星辰,向下看,看不到土地尘埃,向前看,看不到阳关大路,向后看,看不到亲朋四邻。黄泉府总是雾蒙蒙的。

路边盛开着火红的彼岸花,接引着孤独的亡灵。远望地如血就,近看亦心生凄凉。老实说,就连黄泉府的职工也不愿走这条路,毕竟大家为人死后都满心哀怨地被送到这里来,天底下也就一个谢必安走过去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长安也不喜欢这条路。

奈何桥边有块青石,名叫三生石,上书“早登彼岸”四个大字,朝前一直走下去就是酆都城。长安像往常那样默默注视了一会儿,正要举步继续向前,就听见背后一道声音清朗:“什么人啊,居然擅入黄泉府?”

长安回过头。谢必安长舌一吐,扮了个怪相,面色阴惨惨地笑道:“小妹妹,来这里干什么呀?”

谢必安也算是她的老相识,以前度化恶鬼后总免不了与其交接一番,由他将其引入黄泉府。不过她是重生的人,谢必安若是认识她才是怪异,遂道:“我找拘魂使,七爷谢必安。”

谢必安本人十分讶异地低头把自己看了一遍,很好,穿了制服也戴了官帽,不禁疑问道:“你寻哪位爷?”

长安乖乖地笑:“七爷谢必安。”她把瓶子拿了出来,说道:“里面有三个鬼,已经度化好了,听他们说接下来就可以交给七爷了。”

谢必安眼里压根没那个罐子:“你知道谢必安长什么模样?”

长安摇头:“不知道,不过听说他生得很是怪异,面色惨白苦笑颜开口吐长舌吸阳散阴,大概恐怖得很。”

谢必安:“......”

饶是他性情再好,听到别人这般描述自己的相貌也是心态崩塌。谢必安有些气急败坏地掏出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了又照,百思不得其解:这么一张俊脸,怎么就又恐怖又怪异了?

谁知长安又道:“这些都是我听来的。人死后万念俱灰,自然也觉得白无常望而生畏,阴森可怖。传来传去就变成这样了。”

谢必安心情好了点,问道:“那你觉得七爷白无常应该长什么样?”

长安斜眼觑着他笑:“大概和哥哥你一样吧,仗着自己长得好,成天调戏小妹妹。”

谢必安愣了两秒,才知道这小丫头片子一早就知道他是谁,说这一堆全是耍他:“嘿我说你个小丫头,耍我是吧?”

长安嘴上说着哪敢哪敢,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证明了真相。谢必安也没了办法,只好伸手道:“罐子拿来。”

长安小心地将罐子捧了过去,说道:“第一个鬼是千面,大晚上的假装别人吓唬人。第二个更厉害一些,不过心思不坏。第三个是个蝙蝠鬼,为人的时候十分善良,死后也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

谢必安接过罐子掂了掂,“嚯”了一声:“好沉!你上哪找来这些奇特的鬼?”

长安笑道:“其实大多数鬼都曾是无奈的人。”

“这么说你很同情鬼喽。”谢必安轻松地笑道。

长安一本正经地说道:“非也非也,人间自有正道在。”

没了罐子,长安一身轻松。回家以后发现只剩下雨夹雪了。

“你......你怎么办啊。”长安犯了难,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种超凡鬼王。

雨夹雪在灵瓶里抻了个懒腰:“本座伤好得差不多了,多谢款待,再多陪伴不如放本座离开。”

互相理解是一回事,把鬼放走又是一回事,本着职业精神,长安不能把鬼王就这么放掉。她没忘记雨夹雪可是鬼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杀过人。

发觉长安不说话,雨夹雪也觉得十分没意思,更加确定这人曾经真是上仙台的,干脆不说话了。

开什么玩笑,一个臭名昭著的鬼王希望上仙台的正首能放过她?

长安思量了一会儿,尝试问道:“你徘徊于人间久久不散,是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

雨夹雪能成为鬼王必然是杀过人,长安直觉是一场集中的屠杀,这大概也是她成鬼的原因。而鬼在完成复仇后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乖乖去黄泉府忘川下洗去鬼气重归灵体,当然这个过程比较痛苦。罪孽深重的转入地狱,无罪的就送往彼岸,踏上奈何桥,从此不煎熬。另一条则是继续为祸人间,称霸一方,向着鬼尊宝座努力奋斗。

当然也有第三种,不愿做人投胎,也不愿做鬼残害,相对安静地潜伏在人间,以鬼的身体继续生活。

做第二种选择的鬼大多在漫长的屠杀当中失去心智,变得冷血残酷,嗜爱杀戮。但长安观察雨夹雪,发觉她虽说话高傲刻薄,但和那些一心残害无辜的大鬼又有不同,有些时候甚至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常的姑娘,这在超一品鬼王的身上是极其罕见的。

她认为雨夹雪不愿离开不是畏惧地狱的刑罚,而是因着还有未散的执念,并且应该相当深刻。

雨夹雪不说话了。

“正首大人神机妙算,怎么不把我的执念也一起算出来呢。”半晌,她半是怨念半是愤恨地说了这么一句,再不说话了。

长安听多了这种口气,也没有什么合适的鸡汤开解,只好作罢。不过晚上熄灯前她又道:“反正你也有执念在,不如就跟在我身边,也许什么时候碰到了我还能帮帮你。”

“你帮我什么?杀人吗?”雨夹雪反唇相讥。

长安抿了下唇,道:“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天大的仇恨,只要你看开了就会发现都是可以放下的。我也是葬于人手,死的乱七八糟,但现在我觉得能活着就是最好的,至于复仇,无所谓。”

雨夹雪声音大了一些,更刻薄了,长安能看到她脸上因愤怒激起的红晕:“你死?你死算什么?但凡当时死的是我只有我一个,我也不会变成鬼!”

长安发觉她不再自称“本座”,便知道自己摸对了方向,低声问道:“那是——”

过了片刻后,雨夹雪才半是悲悯,半是嘲讽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本座和你说话总是不对付吗?”

这个长安真不知道,遂如实作答。

雨夹雪一声冷笑,声音倒是很轻,也许还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也没能察觉的嫉妒:“因为本座化为厉鬼以后,最痛恨的就是你这种悲天悯人的人。心里装着所谓的‘正义’,你们道貌岸然的“正义”害死过多少人?本座真是不明白,为什么连死都不能让你放弃所谓的‘正直’?”

“看见你我就想起曾经年少无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认为凡事都有一个公正。我的坚持并没有给我一个‘公正’,反而害死了我最爱的人。”

那日晚上的谈话不欢而散,倒是没了下文。鬼王十分安静地在瓶子里面呆着,长安也按部就班地上她的学。只是没消停两天,长安就感应到了之前留在怨鬼阵那里的阵法传回的讯号,便知道有人进去了。

虽然没赶上上学,但也是不便外出的时刻,因为吕娜和长帆都在家,正要温温馨馨地一起吃一顿晚饭。

长安惦记着她的鬼阵,坐立不安。

“你干什么走来走去的,吵死了。”雨夹雪被她吵醒了,语气便不大好,烦躁道。

长安无比好奇,十分想去,却又被爸妈绊住脚步,人在发疯的边缘:“鬼阵那边有动静了,但我爸妈都在外面,马上就要吃饭,我怎么去啊?”

雨夹雪幸灾乐祸:“堂堂正首也有为难的一天。小孩子的身体很烦人吧?”

长安深以为然:“为什么同样是身体缩小,柯南就跟开挂了似的。怎么到我这就变样了,干啥都不方便。”

雨夹雪悠然道:“你是出不去,可是本座能啊。”

长安把目光投了过来:“你要我放了你?”

雨夹雪闷声道:“本座可没有那种觉悟,指望着未来上仙台的正首大人高抬贵手。不过你可以与本座契约,我们利益相连。一来你掌握了主动,本座可以助你做些不方便出面的事。二来本座也能出去看看,消失了这么长时间,城里的那些小崽子们该翻天了。”

长安没有立刻答话,思忖着什么。雨夹雪明白她的顾虑,讥笑道:“怎么,未来的正首大人不敢与本座契约,担心我影响了你的前途,成为神明的污点吗?”

长安沉默不语。

雨夹雪等了一会儿,心里觉得好没意思,正要说爱来不来,却忽然听到长安开口说话。

长安问她:“怎么契约?”

作为一名根正苗红的“正”,对鬼界这些歪门邪道自然没有亲身体会过,但也多少听说过一些相关的奇闻秘志。都说鬼活得越久,心思就越狡诈阴狠。长安理解这些说法,心里却觉得片面,有意查访了些鬼界的秘闻。

于是便打听到鬼界有一契约之法,可以联结鬼与人或神的灵魂,契约以后鬼便算是受了对方的限制,得到召唤需要及时前来。若是某一方身陷险境有所呼唤,对方便能知晓。二者互相连接,相依相生。有些隐秘的“人鬼神恋情”会结此契约,在他们之间就和结婚没有两样。但若是志趣相投或是有所图谋也可结契,形成朋友或是利益的关系。

长安不知道雨夹雪具体属于哪一种,反正不可能是第一种,多半是知道自己不可能放了她,想争取一点自由。

她本身对此并无多大抵触,更何况听说这契约对人对鬼并无伤害,也没有任何显露的地方,只要不被人当场抓到与鬼同行便不会被怀疑,遂答应了对方。只是她对于接下来要使唤鬼王大人跑腿这事还有一定的惶恐,毕竟这位脾气不好:“你真愿意去?”

雨夹雪不屑道:“那卑鄙小儿利用鬼作阵,你就算不说,本座也想看看他姓甚名谁。”

契约以手印的方式很快结成,一人一鬼可以随时对话,并且不会被任何人听见。雨夹雪心中讥笑,为防变故悄悄在长安脑海中留下一念,这是契约的鬼魂们自保的手段,人类对此往往一无所知。她出了灵瓶,用了隐身之术穿墙而去。长安正算着时间,外面吕娜喊她吃饭。长安应了一声,想到接下来她可以吃到美味的饭菜,然后躺在床上享受雨夹雪奔波劳碌的成果,头一次感受到有人帮衬的好处。

市中心,立交桥上,纵横的车流中,忽然凭空出现一道白影。

天空正在下雨,细小白线从穹顶正中直直坠落。白影在雨色之下几近透明,若有若无。

月光将地上积水照得透亮,薄薄的水布贴在地上,仿若天神撒下的水银,粼粼地流向暗沉的井道。

“对,高架上有点堵,我正在往公司赶......”桥面上一个黑色比亚迪车主正侧头夹着手机和上司讲电话,眼睛紧张地瞟着前面有没有高清摄像,忽而看见了前方半空中悬着一道广袖飘飘的影子,顿时惊叫起来:“什么鬼!cosplay?”

他扭头看向四周,立刻否定了刚刚的想法,周围没有绳索也没有威亚,那白影真真切切地悬浮在空中。

白衣明明离他极远,却立刻低下了头,他面朝着比亚迪车主静止了片刻,头部轮廓里的深影微微扭曲,露出一个冷冷的微笑。

白衣宽大的袖子朝后一挥,一道无形的屏障落下,在地面上,他的身影便隐去了。然而在高空上,他依旧漂浮在那里。

立交桥下,无数飞驰的车轮之下,数十道黑气从沥青地面中爬了出来,一瞬被他召到高空。他们一个个黑气缠身,面孔怨愤,躁动不安地在白衣不远不近处扭动四肢。

白衣无风无雨地望了片刻,鬼魂们畏惧地后退两步,但又不敢离开,只得焦躁地原地挣扎。

他穿着(不如说是毫无感情地挂着)一片看起来没有经过裁剪的白布,就像从哪个酒店里扯下了一张雪白的床单。白布下面伸出两只白靴一样的东西,该有袖子的地方却没有手。领子的位置上面立着一片模糊的头,虽然他并未戴着面具,但就是没人能看清他的脸,本该有五官的地方只是一片模糊的深影,仿佛他头顶有一只无形的黑伞,将所有信息森森掩盖。

白衣脸上的深影动了动,一道声音从那片宽大的衣服里传来:“痛苦么。”

鬼魂们躁动得比先前更厉害了,扭曲的手爪和膝盖一起刨着虚空,嘶嘶道:“痛苦......我们痛苦......”

“太痛苦了......”

白衣微微笑了起来,低语道:“痛苦啊......”

这些鬼魂,或者说怨灵,曾经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活人。里面有公司白领,商场导购,周末回校的大学生,还有赶着去医院做产检的孕妇。

一段时间前,立交桥中心发生了一场惨烈的车祸,一辆布加迪威龙从侧面冲了上来,狂龙般的加速度让他在冲上斜坡之后直接飞了出去,撞上了一辆公交车。车主刚刚参加完酒会,没有叫代驾独自上了桥。公交车被撞下了护栏,正好被下面的桥面和车流接住,一车人无一生还。

可笑的是布加迪车主只受了轻伤,酒醒以后精神也无大碍,家里背景居然使他逃脱了法律的惩罚,被拘留了一段时间就以离谱的理由出来了——他是被人灌的酒,布加迪车主提供的场内监控都有证明,他“原本严词拒绝,滴酒不沾”,谁料生意对手“阴险狡诈,将水换成了高浓度烈酒骗他喝下”,他因“失恋后心神恍惚,没有发觉”。

居然还都有凭空出现一样的证据。

布加迪车主就此光鲜亮丽重回商场。多名死者家属曾联合发声,质疑最终判决结果,均被驳回。

这些家属大多都是普通百姓,里面最有“身份”的也只是个外企高管,在通天巨树面前,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蜉蝣。

他们死亡的那一刹那,白衣来到了车祸现场,扣留了这些人的魂魄。

“我也痛苦过。”白衣道。

他说:“想看看那个害死你们的人现在干什么吗?”

鬼魂们骚动起来,不安地扭着肢体,纷纷点头。

白衣广袖一挥,一道黑气从他袖中钻出,凝成镜框模样。黑气之中的空间扭曲起来,渐渐呈现出一副和周围完全不同的景象。

千里之外,一位商业大佬牵头的酒会正式开场。主人翁短暂的致辞过后,宾客们滑入舞池。华尔兹优美地旋转着女宾们的鱼尾裙和男人们的燕尾服。

舞厅正对面的走廊上,一面相框里面的人物睁开了眼睛,他活动了下眼周肌肤,目光射向舞厅正中央。

布加迪车主挽着女伴翩翩起舞。

红酒芬芳,打湿女子的舞裙。布加迪的手绅士地扶着女伴的腰,在暧昧中优雅调笑。

鬼魂们的眼睛赤红如血,在雨夜里闪着妖异的红芒。鬼爪蜷曲拧紧,丝缕如烟的黑气缭绕而出。

鬼魂们沉默无言,悲愤哀凉地抬起了头,凝望正义的天空。在天空,在穹顶,无数雨滴箭一样冰冷坠落。

白衣轻声道:“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尔等怨魂不得超生。”

“我也有过非常,非常,痛苦的时刻。”白衣的声音轻得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蛊惑一般地说道:“信仰我吧。我将带你们复仇,掌握这世上最滔天的权力。上仙台将要崩落,那些高高在上的,那些对人类痛苦视若无睹的,那些亲手折磨过我们的满天神佛会被踩入尘埃,而饱受冤屈的我们——”

他的话到此为止,然而所有鬼魂却朝着他跪伏下去,灯盏在他们的眼中渐次亮起,像要落泪的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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