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骗你是小狗

夜,周三。

独上兰舟坐在一处陌生的庄园里,微垂着头。

她今年刚30,其实正是生命很好的时候。即便之前受了重伤,恢复起来也很快。按照规矩,神行令给她派了几个简单的任务作为“复健运动”,昨天结束前做完了三个,最后一个在周三,即今日。

目标是一只喜欢食人精气的鬼,专门挑将死之人下手。一来因为这样对方死得比较隐蔽,别人只会认为寿终正寝,不会引起太大注意;二来这能给他带来某种奇特的快感,吸一口,人就没了,再吸一口,又没一个。一剑封喉似的。

他叫自己夺命鬼,或者收割者。

今天他挑中了南区城郊一个将要去世的老人。夺命鬼暗中观察,发现她嘴唇乌青面色枯黄,大有不久人间之势,心中一喜,顿时准备将这倒霉蛋的大限提提前。

夺命鬼伏在二楼窗户边上。屋内的吊灯光芒有些昏黄,像是很长时间都没有修过了。这是个开枝散叶的老太太,因为有众多子女,所以生活优渥,光看这座在本地称得上豪华的二层别墅来说是这样的。一楼保姆在洗地机旁边摸鱼,她背后的旋转楼梯通往老太太所在的二楼。

夺命鬼微笑起来,看来老太太虽然生活品质不错,但缺乏子女的关怀。这偌大的别墅一楼居然只有保姆一个人,和空巢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她独居在一个豪华别墅里,其他空巢老人多半没有这个待遇。

夺命鬼微微转过头,习惯性地观察四周。左边有个阳台,上面摆着一架秋千。白色的秋千架下,一双黑色的靴子交叠着搭在地上。那人背对着这边,因此夺命鬼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笼在一件黑色的外衣里,头发在脑后挽起。因为她的身子除了头和脚都被秋千的椅背挡住了,所以夺命鬼只得又看了看她的靴子。忽然银光一闪,划过恶鬼猩红的眼眸。他看见那双高筒靴上缀着一颗小小的银铃,十分精致漂亮。

大概是老太太的某个优秀的女儿。夺命鬼想,头一次看见有人在靴子上缀铃铛。他缩在空调机箱的阴影里,最后再检查了一遍。保姆依旧在楼下摸鱼,那女人也依旧神游物外似的坐在秋千椅上。夺命鬼念头一动,整个鬼忽然变成薄薄的一片,从窗户微启的缝隙中溜了进去。

床上老人不适地偏了偏头,她感觉脸侧有一股小小的凉风。那风在她干枯的面颊上摩挲了一下,随即便拉扯着她朝一个方向飞去。她觉得自己的脑子被吸出来了,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溜走。

老人的双眼干枯下去,最后一点光亮也要熄灭了。她动了动右手,拼尽全力抬了起来,伸向一枚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铜铃……

有鬼的声音在得意地笑。一片黑影从窗帘的褶皱里挤了出来,轻飘飘地落了地,转瞬间显出真身。老人的双眼惊恐地睁大了,前所未有地充满了生气。她的手开始不住地颤抖,像秋风中的残烛。恶鬼轻佻地弯曲嘴唇,只轻轻吹了一口气,老人的右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嗬,嗬——”老人死死地瞪着他,双目凸起,面目可怕。

“干嘛这幅模样,败坏了我进食的胃口。”夺命鬼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加快了吸食的速度。

老人眼神涣散,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无数画面走马灯般一闪而过。其实她活了这么久,早就看尽了人情冷暖,对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多少怨恨。唯一惦记的,是家里那个刚学会伸手接她红包的小孙女。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一大家子人里,也只有年纪尚小的孩童以完全的真心相待。那些口口声声称自己孝顺忠良的儿女,有哪个眼睛里不包含了算计呢?

忽然有银铃的声音在若有若无之处响起。清响穿透迷惘,瞬间拉回了老人的心神。她惊讶地转了转眼珠,浑浊的目光朝窗外看去。

秋千架下的那人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窗边。窗户打开着,她坐在窗台上,双腿悬挂在墙边。不知为何,屋内两位觉得她身下坐着的仿佛是一弯月亮。

窗外雨丝翻卷,轻风吹银,树叶金黄飞舞其间。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那人转脸看了过来,手中居然还执着一壶淡酒。她低头饮了一口,眼睛清澈有神。老人觉得如果世间有神仙,那就该是她这副清逸洒落的模样。

她穿着及膝的黑风衣,里面套着一件衬衫,领口上有星辰的花纹。

“执……执法人!”夺命鬼脸上全无光彩,一瞬间比床上的老太太还像快死的人。

南斗六星之首,独上兰舟!

“你有两个选择。”那风姿清雅的正神从窗台上跳了下来,靴子轻轻落了地:“束手就擒,或是负隅顽抗。”

她执着那壶酒,温润清美的脸庞和背后的月亮是那样相得益彰:“负隅顽抗者,多加地狱之罚。”

“……”夺命鬼没反抗,看起来是打算束手就擒。

独上兰舟朝前走了一步,掌心上出现了乾坤瓶。

一直垂着头的夺命鬼突然朝前轰出一道鬼气,继而转身按在门把手上,打算冲出门去。

独上兰舟此时的位置十分微妙,左边是一个立柜,里面陈列着各种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的收藏品。右边是一张桌子,用上好的非洲花梨打造,也价格不菲,因此难以躲避。若是出手抵挡,冲击波势必要毁掉两边的东西。

夺命鬼狠命下压把手,那门却纹丝不动。他低头一看,门锁自动弹上了。

身后传来一声风响,继而是木板爆裂的声音。在鬼气将要冲到独上兰舟面前的那一瞬间,旁边的矮桌忽然飞了起来,遮挡在她面前。

夺命鬼疯狂转锁,就要破门而出时,门外忽然出现一个漩涡。他猝不及防,直接撞了进去,瞬间消失在原地。

长安推开门,走了进来。四目相对,有些尴尬。

“兰舟姐。”长安挠了挠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场,目光不经意间落到对方的靴沿上。那里缀着一颗漂亮的银铃铛。

长安一愣。

“嗯。”独上兰舟也是有口难言,只好转向床边,那老太太见此神迹,惊骇得比见到鬼更甚。独上兰舟冲她点了点头,指着地上四分五裂的桌子:“抱歉弄坏了你的家具,稍后会有人买一张一样的桌子来。”

独上兰舟朝外走去,长安亦步亦趋。月光下,草坪上星光滚动,仿若流水。

那一双长靴轻轻踏在草地上,却没有压弯任何一株青草。她走在草尖上,靴上银铃轻响。长安走在旁边的石子小路上,踢踢踏踏。

“什么时候放假?”独上兰舟开口问道。

长安赶紧抬起头:“这周过完就放了。”

独上兰舟蹙眉:“已经要八月了,怎么这么晚?”

“提前补补下学期的课嘛,高中就这样。”长安不甚在意地答道。

“学校热不热?”

“上个暑假新安了空调,我这周轮换到风口,都快被冻死了。”

“书包里装件衣服。”独上兰舟拿目光责怪她。

“知道啦。”长安有些讪讪地说道:“兰舟姐你……伤养得怎么样啦?”

“已经大好了。”独上兰舟道:“这几天任务少,过了这周就要恢复以前任务的质量了。”

“那你岂不是要很忙了。”长安挠挠头:“我其实是想说,对不……”

“对不起。”独上兰舟抢先道:“周末的时候,对你说了那样的话。雪中也和我聊过了,我为我的激进道歉,或许我对鬼真的缺乏足够的了解。往后我会试着去了解鬼的情感,也许他们并不都是十恶不赦……”

长安愣了半晌,眉开眼笑:“兰舟姐你怎么突然……哎好吧,你能这么想当然最好了。我也要为我的态度道歉,和你说话的时候太急了。”

“嗯。”独上兰舟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你好像很喜欢这枚铃铛。”

长安赶紧把眼睛从对方靴沿上挪开:“没……只是以前没见你戴过这些东西,感觉有点新奇……”

独上兰舟笑了笑:“此物名为幻铃,是制造幻境的绝佳法器。队里前两天出了次大任务,银洋缴获的铃铛,他说他用不上,就拿给我用了。只不过这铃铛和我的能力总觉得不大匹配,正在愁它的去向。看到你便想起来了,这铃铛配你应当正合适。”

她说着,便将铃铛解了下来,递给长安:“送你。”

长安又是一怔,讷讷道:“这礼物太贵重了……”

“正是贵重才要送你。我收了你做学生,还从未送过你什么东西。现在你的送完了,雪中上周还和我说不知道该送桃北点什么……”独上兰舟神色颇为苦恼。

长安心里一喜,决定帮青雪中留意给桃北的东西,嘴上好奇道:“这铃铛挂在靴边倒是十分别致,兰舟姐怎么想到的?”

独上兰舟笑道:“如此,一念动时便会有铃声随步伐响起。”

长安微微低下头。其实她会将铃铛系在靴子上是学了独上兰舟,曾经有一段时间,正神天梁在靴子上挂了一颗银铃铛。长安仰慕她的威名,她身死后那颗铃铛被回收到了上仙台的宝库之中。她成为正首后,便将那枚铃铛取了出来,也佩在靴沿上,以示怀念。

长安做梦了。

梦里她急匆匆地在街上跑,直到冲进一家餐厅。是一家东西朝向的西餐厅,室内的装修偏向复古的原木风。

她走向其中一张桌子,在剩余的那个空座上坐下了。右边是桃北,对面则是不认识的人,没留意面目。

长安来赴桃北的约,对面的是桃北的朋友。桃北和她说这些人是我的朋友,都是某某圈子里有名的人物,我带你认识认识她们。长安落了座,但坐姿很随意。很快她有了一件急事必须赶回去一趟,就又急匆匆的走了。但在走之前,她答应桃北会很快处理完事情,桃北则答应她会等她回来吃饭。

“你可一定要等我哈,我马上就回来!”长安混乱地搭着衣服往外跑,还要回头看桃北怎么说。

“当然,我就在这里等你。”

桃北坐在椅子上冲她微笑,笑容那样缱绻。

长安心里安定了很多,却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迷茫。

餐厅内,桃北脸上笑意渐淡。整个场景里的人都像NPC那样逐渐固化定格,光色变得黯淡。

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瞬间整个餐厅都没有了,只剩下她面前的那套桌椅。周围一片灰败。

人影在对面站定,赫然是白衣。

桃北自顾自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一般情况下她喜欢吃五分熟的牛排,可盘子里的那块却是全生的。血淋淋的牛肉在银刀子下被肢解,粉红的肉汁淌了一地!

“这段时间我总能感觉有个家伙在阻挡我的入梦,原来是你啊。”白衣轻笑。

“可惜能入梦的人不太好找,否则我每天都要复制来试试。”他又道。

桃北没搭理他,自顾自叉起一块切好的肉送入口中,嘴唇的颜色因为沾染了牛肉里的血丝而变得格外艳丽。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入梦的?”白衣问道。

“从我们脱离龙穴后,你第一次开始侵入长安的梦境起。”

“不应该啊。”白衣有点困惑了:“难道你每天都会进入她的梦境?就算你日日都来,也不应该那么早就发现我的存在,你和她位阶都比我低,不应该会发现。”

“骗你是小狗。”桃北咀嚼着牛肉,吐出一口血汁:“真腥。”

“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发现我……”白衣还没说完,巨刃已经送到了他面前。他仰身躲过,喋喋不休道:“不是我说,你是故意把她支走的吧?你应该和我不一样,你是天生的‘入梦’,所以现在能对别人的梦境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控制了,甚至能够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骗走梦主……”

巨刃旋舞飞过,白衣不得不出手阻挡,刀刃乒乒乓乓的砍在他的骨手上,留下数道浅浅的白印。

“看你这副做派,应该没有告诉她她被我入梦了,你想自己解决……”

巨刃砍伤了他的肩头。

白衣叹息,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和桃北拆解。不知过了多久,二人身上都多出一些伤痕。桃北虽然提前做了布置,但毕竟距离白衣还差一截,所以始终无法取胜。但白衣入梦后就要受到长安和桃北的制约,规则对他很是不利,更何况梦境之中他原本就无法发挥全部实力,并且他无法从桃北身上复制出有用的咒术,因为她压根就不用咒术。

“看来今天是不行了。”白衣的身影慢慢在虚空中消散,他十分惋惜,就差一点,如果没有这家伙日日夜夜百般阻拦,他就能成功在长安的潜意识里种下一颗狂躁的种子,日后诱使她自己走向毁灭之路。

桃北挥了挥手,巨刃凭空消失。“劝你别打她的主意。”

“关系真好。”白衣讽刺似的笑了笑,消失在梦境之中。

桃北静静凝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坐下来继续吃那盘支离破碎的牛肉。

场景变换,长安回到了家里。当然,不是现实中的那个家。她忙了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然后似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而且怎样也难以清醒。等到好容易醒了过来,她妈把她从床上拽起来告诉她你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长安隐隐约约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赶紧爬起来看手机。救命,已经四点多了。桃北说她等了四个小时,而且大佬们也在等她。

长安反应过来,梦中的设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脑子里,大佬指的就是中午那几个朋友。她一骨碌爬起来,开始疯狂挑衣服。

一阵混乱过后,她最终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衬衫和浅绿色的西装出了门。尽管她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穿得像片荷叶,但这套衣服明显是好看的,因为她倍加自信,眼中明亮。长安一低头,她再次坐到了中午那个座位上,灯光暖黄照着她搭在衬衫上的西装外套。

桃北笑吟吟地将手搭在她手腕上:“汪汪。”

长安再一抬头,人还在街上混乱地跑。

她最终也没赴成这个约,无论她如何的努力想要见到桃北,仿佛永远都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阻碍着她的愿望。在梦里她几乎只能见到桃北几个照面,有时候连人都看不见,只知道她存在在这个梦的“设定”里。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临时离开去处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花了那么长时间都无法到达那间餐厅。

她醒了,脑子里依旧是自己身上那套绿叽叽的漂亮衣服。那件衬衫真漂亮,外套也很好看,穿在身上有一种慵懒自在的感觉,好像穿上这套衣服就能掌握更多主动权,拥有更多自信了。此前她几乎不怎么穿西装,一场梦后却忽然喜欢上了。

真可惜桃北没有见到那套衣服。长安很期待她能夸上自己一句“你穿这一身真好看”。

她又想起来桃北,虽然几乎没怎么有她的正脸,可她深刻地记着她坐在自己旁边的感觉。那是一种满足感,在梦里,在记忆里,你心心念念的女孩曾经坐在你的身旁。

人醒后又撕下一张日历,假期已经过到一半了。长安按捺不住,邀请桃北一起去水族馆玩。

萌生这个想法之前她正在云隙之上的那张巨大无比的床上。原本好端端地躺着,忽然一骨碌翻了起来。她好想桃北啊。

其实关于自己和桃北的关系她已经想了很久了。初中的替考事件和高中的酒后事件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越雷池半步,一点多余的想法都没有。倒是桃北解放天性,整天拉着她闺蜜长闺蜜短,阴差阳错还抢走了她的初牵手。长安当时还着实娇羞了一阵,后来却被对方毫无想法的行为搞得再次灰心丧气。

整个高中她一直没敢再对桃北有什么进一步举动,当真打算和桃北从此做好闺蜜。对方也安分守己,不对,应该叫对她激烈往复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

原本重读小学的时候她还能凭着重生回来的勇气努力靠近桃北,后来却在漫长的时间中被消磨掉了勇气。长安懊恼地揪着自己的脸,眼神沮丧。

她跳下床,赤着脚在云端上漫步。脚下的洁白很容易就让她想到了仙台,那里也是一样的洁净高雅......

她想起第一次在仙台上见到桃北的时候,眼神不由得迷惘起来。要不要再试一试呢?就这样继续一直做朋友,她很不甘心。

最近几次切小号和桃北的聊天都比较愉快,也让她看到了桃北的另外一面。原来只要她主动一些,桃北也是会说好听的话的,她还会撒娇,会发语音,偶尔甚至来张自拍......

虽然照片往往没有脸,而且也并不露骨,很家常的衣服,可某人往往对着一张普普通通的白T照也能看出鼻血。

“不要犹豫!犹豫就会败北!”鬼王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长安一个哆嗦,茫然四顾,并无人影。

不要犹豫啊长安犹豫就会败北。

我重活一世,本就是赚来的,不需要许多顾忌。心念微动,长安在时空的孔隙中张开虫洞跳跃,坐到自己家里的床上。她花了十分钟从乱糟糟的被窝里把自己的手机翻腾出来,一按才发现没电关机了。她给手机连上充电线,坐到电脑桌边重新开机。

七点五十的时候桃北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早啊】

长安嘴角咧开,随手在空中抓握了几下,满脸兴奋:【早!!!】

发完她又意识到不妥,赶紧撤回。

是不是太热切了啊。

该循序渐进的吧。

长安在聊天框里打打停停,删删减减,这应该是个漫长的过程,就算桃北有接受她的可能,也需要时间的感动和彼此的磨合。某正首大人私以为,这个过程应当以年计数。保守估计,五年起步。

于是重新发过去的就是一条显得平平淡淡的消息:【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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