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杨子规站在一家成衣店门口,偏过头假装咳嗽,然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前几天蓟北那边传来消息说梁军已经开始进攻了。薛桥的确如花寻归所说的那样,胆小懦弱、不堪一击,连带着整支军队没撑多久就溃不成军,从汶河退居汶延山丘,利用地形优势暂时躲开了魏启军队的追赶。但是这终究是下策,用不了多久魏启阳就会带着他的精锐杀进来,然后接着就是项城再度失守。
其实杨子规对花寻归惧怕是真,感激也是真。在从他去世、都城差点被攻占到现在的八年时间里,花寻归以惊人的速度带领大吴军队打退了梁军,在一片残垣断壁中重新扶起了这个国家,连最先受难的项城都已经恢复了四五分。但是若薛桥撑不住,那么这次……
项城上空燃起熊熊烈火的那一幕依旧是杨子规心里血淋淋的伤,不知用多久才可以治愈。所以就算暴露自己的身份甚至豁上性命,他也决心守住那座小城。
花寻归看身边的人僵立在那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这件事是当务之急,要先解决了。”
杨子规在花寻归拿着衣服往他身上比量的前一刻还没有猜到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当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抱着知了给他买的衣服出来时,彻底懵了。
花寻归潦草地看了一眼,便转头对老板说:“就这件了,结账。”
杨子规赶忙凑过去扒拉花寻归对胳膊:“不是,怎么就你结账了?”
花寻归侧目:“那你自己来?”
“不对不对,”杨子规又着急地摆摆手,“怎么就给我买衣服了呢?”
花寻归爽快把银子递过去后便拉着他出了门:“你衣服不是不合身吗?我看你因为这个中午吃的也不多。”
出了店到了路边,花寻归前后看了看那些冒着热气的小吃摊,回头朝向还被自己攥在手中的人:“你要不要再吃点什么?”
不过他也不打算真的问杨子规,毕竟这人只会拒绝他。于是他说完也不给杨子规选择的机会,带着他自作主张地走向前面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
杨子规看着自己被紧紧拽住的手腕有些苦恼:“……寻归,你能不能先把我放开。”
“不能,人多,走散了怎么办,”花寻归正好走到了摊子面前,便头也不回道,“老板,来两串。”
杨子规在他身后伸着脑袋看了看几串滴着糖水的糖葫芦,想告诉花寻归其实这个不能填饱肚子,但终究于心不忍。
也有可能是因为怂了。
老板迅速包好,一手递货一手接钱。
杨子规接过一串,试着咬了一口,糖浆裹着酸味立刻在嘴里炸开。
“太甜了。”
花寻归也咬了一口:“不好吃吗?”
杨子规顾不上回应,小口小口嚼着嘴里的山楂。
这山楂球实在是太大一个,等到他们一直走出城门,走到了很远很偏僻的树林里,杨子规的嘴里依旧含着一小块没化开的糖。
花寻归笑着把两人脸上的面具取下来收好:“怎么还没吃完?倒是像个大家闺秀。”
“以前没怎么吃过,觉得挺好吃的。”杨子规随口回他。
就算杨子规一小块一小口地吃,还是会有不老实的小糖块沾到嘴上。他举着所剩无几的糖葫芦专心致志地啃,一直未察觉到嘴边有什么东西,也不在意身处静谧的树林是为了干什么。
花寻归在四周考察一番后,走到杨子规身边,把他拿着糖葫芦的那只手推开,然后揽着他的腰一跃而起,在杨子规的惊呼中坐到了一棵树的枝干上。
他毫无威慑力地瞪了花寻归一眼:“坐树上干嘛?”
“你不是担忧边境的安危吗?那就带你来捉贼,”花寻归握住他的那只拿糖葫芦的手,从他身侧递到嘴边,“吃吧,时间还早。”
杨子规瞥了一眼那只只停留了几秒就立即抽开的手。尽管夏风很热,但是不知是因为身处丛林深处还是坐在高处,花寻归的温度退离时,他感觉手背上有点凉。
他咬了一口糖葫芦轻轻嚼着,垂下眼脸,几缕忧愁赶着日落绕上心头。
花寻归目光转到杨子规嘴角边那粒糖上。晶莹的糖反射着落日的光变得更加耀眼,像是一颗纯净的黄宝石,沉得杨子规的皮肤愈发白皙柔软。
花寻归地喉结幅度极小地动了一下。他好像看痴了,身随心动,手一点点往杨子规的唇边靠过去。
杨子规察觉到异状,猛地回神,却定定地望着那只凑在嘴边的手没动。
他现在很矛盾,心里有两个互相叫嚣的小人激烈地撕起来。
花寻归或许也惊醒了,杨子规能感觉到他的动作僵了一下,但是那只进退两难的手并没有就此收回,而是接着刚才未完成的动作,贴到杨子规的面颊上,带走了那粒糖。
杨子规用余光看见他将那只带糖的手放到嘴边,舌头一伸勾进了嘴里,脸“蹭”的一下红了,余光也不敢再去看。
视觉被刻意屏蔽的时候,身体的其他部位就会很敏感。过了一会儿,杨子规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极其小心地将视线向下移,在腰上的那只手闯入视线的时候彻底僵住了。
不管怎么说,他今天还是了解到了一些东西:花寻归的体温很高。
要不然怎么被他碰过的脸、手和腰都烫的要命。
这个场面让从未与别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的小杨将军无处下手。
“寻归……”
“怎么了?”
杨子规看着花寻归没事人一样的脸,再想想自己温度超标的全身,立刻心虚地将视线从花寻归的眼睛移到了他胸口的一根绳子。
身上滚烫的血液忽然间冲到了脑子上,他开口:“这个挂坠是哪来的?”
说完,杨子规被自己吓了一跳,恨不得现在就扇自己两巴掌。
花寻归将他所有的小动作和表情都收入眼底,突觉有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蹿了上来,烧的他眼睛开始发红。
“故人赠的。”他拼命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强迫自己挪开视线。
杨子规自然不敢细问,他现在巴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了。
“那你能不能,先把手拿下来……”
花寻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还放在杨子规腰上的手,默默地收了回来。
“我们还要等多久?”
“等太阳完全落山就行了。”
“为什么要在这等?”
花寻归朝着蓟北的方向,目光渐渐沉下来,他冷笑一声:“兵部送往梁国的鹰就是从这个方向走,我观察了好几天了,不知道今天兵部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惊喜。”
杨子规的脑子反应很快,不用花寻归再解释什么他就明白了。那天晚宴他就看出来了,兵部那个尚书刘回就是丞相宋肖求手下的一条走狗。花寻归上位后什么都管得松,兵权自然而然的就落在了兵部手里,既然这样,想来那个薛桥恐怕也是宋肖求安排过去的。
想到这,杨子规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了,方才的恼羞荡然无存:“也不知道那个薛桥会撑多久。”
花寻归没有立刻回话,显然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杨子规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想自己的计划,便不去打扰他。可是脑子一旦闲下来就会浮出宋肖求丑恶的嘴脸和边关连绵成山的尸体,杨子规越想越气,身体一抖,不受控制地向后倒了一下。
他自认领兵行军这么多年反应能力也是数一数二的,但在他伸向树干的手触碰到粗糙的树皮前,一只带有熟悉体温的手已经牢牢将他扶住,往旁边一带。
“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还敢乱晃,不要命了?”
刚刚没坐稳,又被花寻归搀了一把,杨子规的位置自然发生变动,不断向花寻归的方向倾斜。就算他尽力支撑,在旁人看来他也是靠在花寻归怀里的。如此暧昧的姿势使杨子规的脸再次红透了。他轻轻挣扎了一下,不仅没挣脱,反而换来了花寻归更有力的禁锢。
“老实点,还敢乱动。”
花寻归有些生气,但话语间依旧不难听出他的丝丝宠溺。
杨子规纠结了一个世纪之久,算清眼前的局势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将身体放松一半,半靠着花寻归结实有力的侧身。
凑近了,花寻归身上很淡的麝香味便四散开来,钻进杨子规的鼻子里,冲击着他的血液和大脑。
再加上烫到能穿透布料的温度和在静谧中清晰的心跳声。
嗯,已经让他失去理智了。
他趁着花寻归看向别处,偷偷瞄了一眼花寻归的侧脸。
流利的线条像雕刻出来的一样完美,被远方悠悠的火烧云衬着,说不尽的俊美。
怪不得会有那么多君王不早朝,碰见美人,特别是对自己胃口的美人,是块磐石都能被击穿吧。
其实说实话,见到花寻归的第一眼杨子规就被吸引了。不管是外貌身材还是处事方式,不论是皱眉抑或是微笑,都能在不经意中拨一下杨子规心中那根弦。
是很神奇,杨子规从来没想过自己这样的人会碰上一见钟情这种特别不靠谱的事情。这份感情来得很自然,就像一天三顿饭一样。
但只可惜碰上了一个不该碰上的人。
他是一个很冷静且克制的人,不管做什么之前都会慎重考虑一番。所以在不足几秒的心悸后,他就郑重地告诉自己,花寻归是当今圣上,是真龙天子九五至尊。
而且是个活人。
要说这世上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不就是阴阳两相隔吗?
所以他认为这些都是可以打败心动的理由,他每天都在告诫自己,这个人很危险,他只是看中了自己的皮相和身子,自己只是下来干活的,他们不该有什么多余的纠葛。
可是花寻归他真的……温柔得恰到好处。
尽管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可是花寻归对待自己的每一个细节杨子规都记住了。不管是给自己加急做的还是带自己去买的衣裳,不管是带自己去吃的山珍海味还是亲手给自己做的那一小盘菜,他都记得。
花寻归这人十分神奇,他好像能透过自己的心捕捉到那个真实的、被藏起来的杨子规。
挂在墙上的那副画,将军府里并不寒酸也不奢侈很符合他的习惯的布置,桌上摆好的军书,还有刚被自己吃完的糖葫芦……
很多很多都是一个冷漠无情的君王对于一个普通臣子不会做的事情,但他就是做了。让杨子规知道自己在被关心,但又不逾矩。
珍贵的就是一个恰到好处罢了。
杨子规盯着腰上的那只手,感受着那不可忽视的温度,叹了口气。
若是命中注定如此,那就听天由命吧。上辈子他循规蹈矩,在厮杀中过完了平淡的一生。既然上辈子舌尖只有血腥味,那不如就当老天奖励了他一次,给了他颗糖吃。反正自己本就是死人,就算花寻归真的心怀不轨,又会对自己有什么实质性伤害呢?
他就像一个被要求只能吃一颗糖而面前有一堆糖的小孩儿一样,开始在心里跟自己打商量。
或许可以心动一下下,一下下就行。只要藏好,别被任何人看出来。
一下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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