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给希尔维亚的信(2022年)

1、失败的女人

波格历二一九年的冬天格外冷,阴雨绵绵,维尔斯河面的水雾终日不散。成群的游子和商客从河对岸的图拉德茨返程,要赶在问安节之前回到萨兰达大陆参加一年一度的祭祀庆典。

轮渡汽笛长鸣,煤烟味经久不散,叫人逐渐记不起硝烟的气息。曾经,两块领土政权各自盘踞,多年战火不休,最长的一场战争维持了四年多,双方折损战力近百万,元气大伤。

波格历二一五年五月,萨兰达大军攻下敌方军事要塞布雷利后,主战派图拉德茨方主动求和,至此,战火终于停熄。

战后的学校、教堂、铁轨和医院都进行了翻修,闻名于整个萨兰达的克鲁亚中学校园面积扩张到战前的两倍,学校的图书馆藏书量也翻了几番。

这座蕴育出无数英杰的百年老校,坐落于萨兰达南方的一座小镇上。莱登镇依山傍水,水陆两通,是维尔斯河畔最大的商旅集散中心,繁华而安稳。

冗长晦涩的拉丁语课收割掉了教室中的最后一茬灵魂,下课铃响后,十几颗小脑袋纷纷倒在桌面上。克洛丝也打着哈欠,余光中看到同桌莫伊拉依然精神抖擞,只见她拿出写了一半的稿纸,在几排姓名上勾勾画画,最后笔尖落在了一个姓名上,思索片刻,她笑了笑,仿佛下定决心:“希尔维亚·加利斯,就你了。”

听到这个名字,克洛丝立刻清醒过来,一脸晦气地看着莫伊拉:“你要找她访谈?疯了吗?”

见好友一脸疑惑,克洛丝解释道:“你母亲没跟你提过吗,千万别靠近尤尔马拉街二十三号的希尔维亚·加利斯,会不幸!她有病,”克洛丝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同学,确保自己刻薄的声音没有传到别人耳朵里,才悄悄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

莫伊拉仿佛闻所未闻:“是吗?”

“千真万确,”克洛丝言之凿凿:“四年前,她拒绝了德罗塞尔先生的求婚,她居然能拒绝这位先生的求婚,天哪,脑子正常的人能做出这样的事吗?我母亲说,愚昧至极的人会被诅咒,所以她隔壁的西比瑞夫人和马尔伯格夫人都没能等回来自己的丈夫。”

莫伊拉不能理解:“可她有拒绝别人求婚的权利吧,而且西比瑞先生和马尔伯格先生都是在西部战役中牺牲的,这跟加利斯小姐有什么关系?”

“哎呀!”克洛丝急了,“不要天天泡在你的图书馆和编辑室了,都读成呆子了,你已经十四岁了,有些道理从书里是学不会的,你要想明白呀。”

抱着对好友恨铁不成钢的焦急,克洛丝鼻尖的小雀斑都沁出了汗珠:“德罗塞尔先生是什么人,全萨兰达每十家花店就有七家是他开的,母亲说虽然门第普通,可胜在家底厚实,以加利斯小姐这样的出身,她哪还有资格拒绝别人呀,真是蠢透了!”

说到这,不知是什么原因,令克洛丝的声音高了几分,惊醒了几颗课间酣睡的小脑袋。有人看了过来,这让她羞红了脸,忙凑近莫伊拉把声音压到最低:“所以你看,错过了最佳选择,她再也没有男士问津了,这么大岁数一直未婚,脾气也古怪的很,路过的小孩子都会被吓哭。母亲说一个女人过成这样,是极其可悲的一件事,据说加利斯家里人都几乎跟她断绝了来往。也是,我要是她父母,一定会羞得抬不起头来。”

经过克洛丝一番贴心劝告,莫伊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让克洛丝放下了心,她应该不会再想着去拜访那位古怪的女人了吧?

只见她的好友沉吟了一会,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再抬起头时,竟是满脸兴奋:“都说苦难是艺术的温床,这位加利斯小姐年纪轻轻就能自己开一家画馆,当然不能走寻常路的!不如下期专题就写她吧,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克洛丝:“什么!!!!!”

少女一声尖锐的惊叫成功驱散了整间教室的昏冷睡意。

2、尤尔马拉街

尤尔马拉街是莱登镇的老街之一,沿街都是兜售纪念品、工艺品、服饰和首饰的小铺子。傍晚行人寥寥,昏黄的灯光照在石砖上,屋角在路面拉出萧寂的长影。

两名身穿克鲁亚中学校服的少女沿街行走,橱窗里形形色色的商品精致而华美,像每年新年母亲盛满盘子的糖果。

她们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一家门牌张扬的花店,门口摆满了鲜花。

西西弗斯花店门口的花束绚丽又浪漫,每一种花束都代表了不同的爱意和誓言,不知从何时起,西西弗斯的花成了爱情的象征,莱登镇的青年要是想求爱,却没带一束他们家的花,那简直是不可原谅的一件事。

“什么时候才会有那么一位绅士,带一把这样美丽的花,敲响我的门。”克洛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店门口包装华美的花束,眼中露出向往。

莫伊拉不为所动:“商人兜售的只是商品,真正应该与爱挂等号的是一颗想把所有美好事物带到爱人面前的真心,而不是鲜花本身。商人们鼓吹大家为爱买单,只是为他们的钱包买单而已。”

“莫!收起你的穷酸论调,你知道我不喜欢听!”克洛丝恼怒地看着她,因为拦不住好友执意前来,又放心不下,所以她跟着一起过来,听到这个书呆子一如既往地泼冷水,虽不至于翻脸就走,但也着实让她气恼。

书呆子识相地闭了嘴。

“哟,两位小淑女,来看看我家的帽子吗,最新款布列塔尼帽,看这优雅的羽毛,选自波格拉德茨最上等的天堂鸟,全莱登镇没有第二家,戴上它,你就是舞会上最耀眼的女士。”路边礼帽店的老板娘殷勤地向她们介绍自己的帽子。

克洛丝看到她身后一排华丽的礼帽,比母亲去年生日给她买的好看不知多少倍,她眼睛都看直了。“谢谢,马尔伯格太太”,一想到这些东西的价格,少女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拒绝道:“暂,暂时不需要,我已经有两顶帽子了。”

“哦不,淑女的衣柜里永远缺一顶帽子。”马尔伯格太太穿着漂亮的裙子,笑眯眯地对克洛丝说。

这时另一家店传来不冷不淡的声音:“你那帽子太招眼了,真正的淑女讲究的是品质,而不是表面形式。”

离她们几步之远的皮鞋店走出来一名衣着朴素的女士,脸上略有风霜,但收拾得干净得体,眉毛修整得细而长,棕色的眼珠透着温和平静的光芒。“两个小姑娘,舞会最重要的是鞋子,我可以给你们量足定做两双最柔软舒适的小羊皮舞鞋。”

“是西比瑞太太。”克洛丝小声跟莫伊拉说。

马尔伯格太太不以为意地嗤笑:“啊呀,原来这家破烂皮鞋店还开着呢,你不专心给布兰妮找个好夫家,靠卖些低廉的次等皮货,怎么养得活你家的小公子?”

西比瑞闻言也不恼,她从容地理了理身上做工用的围裙,缓缓道:“小店虽贫,却也不像贵店,把山鸡的尾毛当天堂鸟羽毛卖。”

“你!”马尔伯格大怒,瞪大了双眼,抬脚朝要朝鞋店走过去。

莫伊拉眼见两位太太要吵起来,连忙出声:“太太息怒,我们不买帽子,也不买鞋子。”她指了指两人中间的小店,门匾上龙飞凤舞几个单词“里克画馆”:“我们找加利斯小姐,请问她在吗?”

怒气冲冲的马尔伯格太太突然停住了脚步,两三步退回了店里,西比瑞太太也皱起了眉。

“这人奇怪得很,每天神出鬼没的,谁知道呢。”马尔伯格努努嘴,一副不愿多提的样子转身回到门内。

西比瑞太太用“你们自求多福”的眼光看了看她们,也沉默着进了自己的店铺。

看到两位太太的反应,莫伊拉开始感到有些不安,克洛丝拉着她的衣袖,犹疑道:“要不,还是算了吧,你不是已经收到两封回信了,如果素材不够写,我们再去找找别人吧。”

莫伊拉在原地站了一会,看到画馆里隐隐约约的灯光,咬了咬牙:“既然我要做,就没有遇难而退的道理。”

“哎哎!”克洛丝跺了跺脚,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她们敲了好一会门,没有人应,透过门上的玻璃能看到墙上晃动的影子。莫伊拉大着胆子推开了门,边探脚边试着呼唤:“有人吗?”

店里陈设杂乱,风格庞杂的肖像画和油画以一种毫无章法的摆列方式挂在墙上。

只有一盏油灯挂在拐角楼梯的壁座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幅菲多拉的画像正朝她们诡异地微笑。克洛丝转头看到这幅画,抱着莫伊拉的手臂大叫出声。

“什么人?”有人快速走了出来,不耐烦地大声问道。墙上的油灯被取下了,原本的光影顿时天旋地转。

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她拎着油灯的指节细瘦而有力,皮肤紧实但不算光滑,在跳动的火光里透出些许风吹日晒后的粗粝。如克洛丝所说,她生的并不美,五官平平无奇,但是那双眼睛叫莫伊拉恍惚了一会儿。

那是一双盛着海浪的眼睛,在晦暗的光线里透着近乎深沉的蓝,跟她在镇上见过的所有眼睛都不一样。

看到闯入者是两个穿校服的学生,店主皱了皱眉,走上前来敲敲门上的挂牌:“‘停止营业’,没看到吗?还是你们的语文课没及格?”

好凶,我们快走吧。克洛丝在心中疯狂呐喊。

莫伊拉在那双眼睛的海浪冲刷里缓了缓,拿出书包里的稿纸:“希尔维亚·加利斯小姐是吗?很抱歉冒昧打扰我们是您的后辈,也就读于克鲁亚中学,目前正在编写莱登人物系列专刊,这次想随问安节庆典,策划一期关于费尔南德斯少尉的专题,您是少尉的同期校友兼同班同学,需要向您了解一些关于少尉生前在校的故事,您很适合——”

“里亚尔·费尔南德斯?”希尔维亚突然打断了莫伊拉滔滔不绝的开场。

莫伊拉眼睛一亮,忙点头。

希尔维亚眯起了眼,本就不太友好的脸色变得更加冷漠起来,连带她整个人的气压都像飓风的中心。如果她能把眼睛睁开些,克洛丝毫不怀疑那里面能射出刀子。

“人都死了,有什么好写的。”只一会儿,希尔维亚恢复了表情,一脸事不关己道,说着再次指了指门口“停止营业”的牌子:“要买画明天再来,不买也可以不来,学生早点回家做功课去。”

“快走吧,不然我报警了。”女人懒懒散散地提着灯往回走,还不忘挤兑一句:“我可不想有人找上门来骂我带坏别人家好孩子,明明我什么都没做。”

执拗的学生抓紧手中稿纸,不肯放弃地冲上前去:“人若身死,一切就消散不值得提起了吗?那些名著和遗珠是不是要随著作者一起埋在地下,我们还有必要去阅读已死之人的文字,去欣赏作古先辈留下的画吗?”

举灯的背影一顿,克洛丝扯着莫伊拉的衣袖,想要阻止她说下去,以免惹怒这个阴晴不定的怪女人。

莫伊拉不肯退让:“西岛之战,萨兰达大陆牺牲五十五万将士,在此之前,他们都是有血有肉有家庭有爱好有悲欢的人。我们今天能在灯下读书作画,能每天平平安安回家,都是以他们为代价换来的。活在这片土壤上的人们,继承的就是他们的希望和梦想啊。他们生前是什么样的人,曾经是怎样生活在这个小镇上的,难道不值得被铭记吗?”

3、里克画馆

那个背影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希尔维亚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说完了?”

“说,说完了。”莫伊拉一鼓作气讲完,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太冲动,她这么慷慨激昂地把这位女士教训一番,再要她配合访谈,更加不可能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加利斯小姐,我只是一时激动。费尔南德斯少尉是一名值得尊敬的军人,他带领团队攻破多个要塞,更是在布雷利战役中立下了不可替代的功劳,没有这一战,也就没有现在的和平协议。他没死,他活在纪念碑上,活在人们的记忆里,活在我们笔下的每个字里。”

莫伊拉观察着这位画家的神色,见她脸色有所缓和,心说果然艺术是相通的,谈到不朽的精神,再古怪的女人也是会被触动的。于是她再接再厉:“所以,加利斯小姐,能帮帮我们吗?让这些值得被铭记的人,通过我们的记录和创作,活得更久一些。”

沉默良久,希尔维亚放下油灯,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细长匀称的手指拈出一根细烟,下意识叼在嘴里。她抬眼看了下两个少女,有些嫌麻烦的神情一闪而过,终归是再没进行下一个点烟的动作。

“你们找了哪些人,收集到了哪些事?”她维持着叼烟的姿势,面无表情道。

莫伊拉面露喜色,忙报了两个男士的名字,进一步示弱道:“战争结束后,费尔南德斯一家就搬走了,我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就无从拜访少尉的家人。自南北轨道通车后,很多人去外地工作,当年的校友四处散落,我给能联系到的前辈们写了很多信,只有两封回音。加利斯小姐,你不知道,我们有多需要你。”

听到耳熟的两个同学名字,希尔维亚脸上浮起一丝讥笑:“他们是不是说,里亚尔在学生时代,是标准的模范生,成绩好,运动好,几乎每年都是全校第一,短跑冠军,踢球主力,讲义气重感情,是男孩子们的主心骨?”

莫伊拉翻了翻笔记,连连点头:“差不多是这些,看来大家的记忆没有太大偏差。”

“那我给你们讲点不一样的”,希尔维亚歪头冲莫伊尔笑了笑:“里亚尔·费尔南德斯,确实很聪明,学什么都快,数学尤其好,从没拿过第二。”

看着莫伊拉笔下飞快地速记,克洛丝心里悄悄嘀咕,这跟之前的内容有什么区别?但她不敢说出声。

“但他的拉丁文烂得要命,每次考试都是抄我的答案,不然他拿不了全校第一。”

克洛丝惊讶地张大了嘴,连莫伊拉的笔尖都顿了顿,这可,有些出乎意料。

“他很受欢迎,受男生们爱戴,是因为他好面子”,这个女人丝毫不留情面地揭着故去英烈的老底:“别人请他帮忙,他不好意思拒绝,怕别人说他小气。看到谁遇到困难,就好像困难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打肿了脸,也要充当一个胖子英雄。他怕丢脸,所以什么都想做到第一,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靠在他身后,让他冲在最前面。”

“嗯,这很符合少尉的性格”,莫伊拉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些话写下来,努力寻找一些合适的解释:“英雄主义,就是不会对别人的苦难视而不见啊。”

希尔维亚冷笑了一下,没有反驳,也没有顺着她的话继续,气氛仿佛突然又开始结冰了。

莫伊拉连忙引导:“据说费尔南德斯家族一直以和气著称,虽然几十年前曾是名门望族,但丝毫没有傲慢骄矜的坏习惯,非常注重礼仪和教养。在这样的家庭培养下,费尔南德斯少尉是不是有很多良好的习惯,并且影响着身边的人?”

克洛丝看到女画家脸上又浮现出了熟悉的讥笑:“他们家教是挺严的,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勾肩搭背仪态不端,不能爬树抓鸟上蹿下跳,不能挑食,不能逃课早退。”

“这些,都是他们家为里亚尔量身定制的家规。”

“啊?”克洛丝终于忍不住质疑出声,一名家世良好、品学兼优的绅士,怎么在她的描述下,像一只没开化的猴子。

这个女人,怕不是有什么仇恨男士的倾向吧?

莫伊拉点点头,笔尖游走:“费尔南德斯先生在学生时代活力充沛、爱好众多,有着强烈的个人偏好和主见,阳光坦荡,性格跳脱。”

克洛丝:……

是魔法吧,是文字的魔法吧?这就是文人笔杆下的鬼斧神工吗?

“能再问问少尉有哪些个人爱好或偏恶吗?”莫洛伊头也不抬,抓紧提问。

“他讨厌吃鱼,经常早退在格拉茨大桥上看落日,偶尔躲在旧书店里看赫尔曼的小说集。”

“啊!赫尔曼·布莱斯!”莫伊拉兴奋地抬起头:“我也特别喜欢他的小说。”

赫尔曼的故事和文章过于放浪跳脱,跟学校里的教育格格不入,自波格历一五三年起就被克鲁亚学校列为课外禁读书籍,因为学校不欢迎,这些书销量不好,就再少有印刷社出版,慢慢地都堆积到了旧书店,成了无人问津的废纸。

看过无数遍的故事已经深刻脑海,莫伊拉脱口而出:“奔跑吧里克,你知道吗,你的背后有一双翅膀。”

克洛丝没看过赫尔曼的书,但她突然觉得有个单词很耳熟。

莫伊拉也意识到了什么,画馆上的门匾在脑中一闪而过,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小心地问道:“您跟少尉,关系很好?”

“是吗?”希尔维亚指尖夹住了烟,做了一个吐烟的动作,在并不存在的烟雾中,露出一个阴森森的冷笑:“恐怕不。”

“这男人把我甩了。”

4、失败的画家

一年一度问安节庆典如期举行,这一天尤尔马拉街几乎空无一人,隔壁的皮鞋店和帽子店老板都去参加庆典了,被祭祀的英魂里,有她们的丈夫。沉默寡言的鞋匠和追求浪漫的诗人,都永久地停留在了四年前的夏天。

庆典结束后,人们都聚集在烈士墓园里为他们祈祷,希尔维亚独自撑伞离开了人群。

水滴溅落在打在伞面上,奏出阴沉的乐歌。

战争结束于那个初夏,按以往的节气,莱登镇的夏天多晴少雨,偏偏那一日,下起了大雨,跟今天一样的雨,给夏日罩下了一层厚厚的寒意。

当时,希尔维亚收到弗拉斯的通知,她像脚下着火一样奔向河边那座典雅而精秀的庄园。

军队来了许多人,费尔南德斯先生从一名军官手里接过一打物件。

希尔维亚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只看到费尔南德斯太太双腿栽倒,差点不体面地坐到了地上,他们的长子杜里奥·费尔南德斯一手拄着拐,一手掺住母亲,佣人们围在身后帮他们打着伞,不知听到了什么,悄悄伸手抹眼睛。

良久,费尔南德斯一家人朝军官鞠了一躬,军官似乎说了些什么,费尔南德斯太太动作克制地用手帕沾着眼睛,动作得体地又行了一礼。

天地间,只有雨声,仿佛世界只剩一片沉默。

雨越下越大了,希尔维亚长长地吐了口气,收起伞,把它晾在门边,推开了画馆的门。与其说它是一个画馆,不如说是一个陈列室,摆满了她的失败品。

最开始,画馆的生意好过一阵,她作的肖像画和风景画还算欢迎,但她都不满意。后来她开始尝试别的风格,渐渐地,顾客变少了,偶尔有人进来参观,不一会就会皱着眉离开。

他们不喜欢。

突然有人叩响了她的店门。

“您好,需要看点什么——”希尔维亚礼节性的问候停在了她看清来人的那一刻。

“哎呀这该死的天气,差点淋湿了我的新帽子。”进门的“顾客”不满地抱怨着麻烦的天气,繁复精细的礼裙几乎挤满了玄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去参加舞会。

“莱登的路可太难走了,竟然错把这么一位贵客带劲了我这鹌鹑的旧窝里。你说是不是,维拉女士?”

女士不以为意,她摘下头上华丽夸张的羽帽,抖了抖并不存在的水珠:“我可怜的妹妹呀,住了四年破鸟窝,也没挤干净你脑子里淋的雨。”

“路能修,可脑子坏了,怎么修呢?”维拉女士端直着腰背,像一只矜贵的孔雀,傲慢地巡视了一下画馆的陈设,然后不忍直视地移开了眼睛。

这位衣着华美的女士原本姓加利斯,五年前嫁到当地颇有背景的家族里,越上枝头变凤凰,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女儿。

“有事吗?”希尔维亚懒得听她炫耀自己幸福的婚后生活,也不想把她的冷嘲热讽放进耳朵里,她用手把着门上的扶手,俨然一副送客的姿态。

“哎呀,你的姐姐大老远来看你,一杯热茶都不请,学校教的礼仪都被你泡进颜料里啦。”维拉女士直接忽视了她语气里的不耐烦,挑三拣四地在墙上打量了一下那些画:“别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快回家跟父亲认个错,把这个店关了,老老实实去参加舞会。我上个礼拜在艾利普太太的生日会上认识了夏洛特太太,她家有个远房侄子一直未婚,年龄是大了点,但你也不小了,要抓住机会。”

“还有事吗?”希尔维亚面无表情地等她说完,拿起门口仆人手里的伞,撑开递到他们手中,伸手在维拉女士背后推了一把:“没事的话早些回,雨天路滑,祝您别再找错路。”不顾那位女士气急败坏的呼喊,干脆地关上了画馆的大门。

不知道是不是大女儿太过出色,所以天平上的另一端就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从某种层面上,加利斯夫妇养出了两种女儿典范,也算一种圆满,这令人人头疼的圆满。

小时候,希尔维亚在镇上老画家吉本拉特那里看到一幅天竺葵的油画,久久挪不开脚,她哭着吵着让父亲买回来,被罚了禁闭一天。

老画家的画不贵,但在父亲眼里就是一张花里胡哨的废纸,不值得购买。

后来希尔维亚悄悄去找老画家学画画,把拮据的零花钱攒下来买纸和颜料,在画馆里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对着一盆花、一只猫或一个角落,日复一日地练习。

作画的时间让她忘我,在线条和每一厘画纸间感受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属于她笔下的世界。

第一次开始尝试用油彩作画时,画馆里走进来一个少年,少年看到了她的画板,露出迟疑的神色:“这是我母亲扔进垃圾箱的苹果派吗?”

这个人她认识,费尔南德斯家的小公子,校长公开表扬的数学天才,据说每逢情人节,巧克力会从他的课桌里堆到桌面上,足够整个足球队吃两天。

她气鼓鼓地看着他,一句话能同时重伤两位女士的心灵,这位男士将来一定非凡无比。

少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弹弓,走向老画家:“吉本叔叔,能再帮忙削两个弹弓吗,弗拉斯和布拉德尼克都吵着要,太烦了。”

小费尔南德斯名叫里亚尔,曾经带着自己的小跟班们护送过吉本拉特去医院,看老画家无儿无女,也时常来探望他。一来二去,跟希尔维亚也熟了起来,于是变成了她的第三个模特。

第一个模特是吉本拉特,第二个是他养的猫。

5、失败的告白

西边的战火又开始了,小镇日渐动荡,加利斯夫妇察觉了小女儿的异常,以安全为由,把要求她回家的时间提前了许多,同时每天晚餐的时候当着她的面问姐姐的绣工和礼仪课进展,并非常不吝啬地大加赞赏。希尔维亚静静地看着,心想这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放在家里的蜡笔、炭笔和廉价颜料也在消失不见,于是她带着自己剩余的全部画笔和纸到了画馆,并委托吉本拉特帮忙保管。

老画家几乎不用多问,就知道她正在遭受什么样的阻力,只淡淡笑了笑,递给她一根炭笔:“用它作个画吧。”

希尔维亚熟练地勾勒出老人的侧脸,画家走上前,一边点头说:“嗯,不错。”一边拿出一块布,轻松地擦掉了碳迹,纸上又成了一片空白。

“你做什么呀?”少女气急败坏抢过画纸。

“别急。”老人笑眯眯道,他从少女手中拿起那张纸,对着阳光照了照。在强光的穿透下,刚才被少女画出的老人侧脸,正清晰地以另一种线条和色彩在纸上流动。

“这叫无影碳,擦掉碳灰,会留下特制的油脂和颜料,在强光下才会发生颜色的变化,普通肉眼看的时候,这就是张普通的白纸。”老画家拍了拍少女的头:“这么多年,我也就收到过这么一根,送给你,想画画的时候用这个,悄悄地,只有你自己能看到。”

说话间,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嘿小花猫,我今天踢球又赢了,不给冠军倒杯茶吗?”

快乐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很久,加利斯夫妇发现无论怎么悄悄阻止,都不能使小女儿放弃在画画上浪费时间,于是他们开始明令禁止她再去画馆,几乎没收了她的全部零花钱。

不能经常去老画家那里了,希尔维亚只能把画本悄悄带回家,把它藏得更隐蔽一点。可怜的画本从被带回家起,就注定了最终的命运。

那是一个夏夜,希尔维亚回到家,父亲母亲和姐姐都坐在客厅,沉默不语。他们的脚下是一摊被撕碎的纸片,在零零散散的纸片间,只能看到一些破碎的线条。

“希尔啊,距离我们不到两千公里的地方还在打仗呢,你每天不学点有用的东西,学这些涂鸦一样的小伎俩,以后可怎么活呀!什么时候才能像姐姐一样懂事呢?”母亲用一种非常失望地表情看向她。

血液当场就涌上了希尔维亚的大脑。

加利斯家的小女儿离家出走了。这件事加利斯夫妇万分不想告知他人,但是他们又必须尽快找回这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很快整个镇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帮忙奔走寻找。

而彼时这个不省心的小业障正躺在山坡上发呆,小山坡地势高,少有人来,躺在这里看星星特别清楚,宽宽的银河带子铺在天上,里面盛着数不清的璀璨光点。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希尔维亚没回头,这个地方是里亚尔告诉他的,他能找过来一点也不奇怪。

里亚尔躺在她身边的草坪上,两个人都没说话,沉默久到她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于是她小声嘀咕起来:“姐姐什么都是对的,哪里都好,我做什么都是错,呼吸都是错。”

没有声音。

她又继续说:“她长得美貌、有气质、有修养,是标准的淑女,走在路上像贵族家的孩子;我粗野、蛮鄙,长得不好看,什么都学不会。他们对我哪里都不满意,我就不应该被生到这个世上。”

“嗯你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识,你确实是我见过的最不淑女的女孩子。”

希尔维亚更生气了:“所以呢?”

“那你也还是个女孩子啊。”

“什么意思?”

“意思就跟‘我是个男孩子’一样,主语是你我、表语是男孩子女孩子的字面意思。”

“没听懂。”

“不懂就不懂,反正你也知道你笨。”里亚尔叼着一根草,无所谓地笑了笑。

希尔维亚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我现在不想回去,一点都不想回到那个家里。”

少年耸耸肩:“随便你,我只是来散心的。”

“这么晚出来散心?”希尔维亚不信。

“是啊,镇上到处都在喊你的名字,吵得我睡不着觉,不得不出来。对了,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下次你记得交租金,要不你拿画来支付。”

听到画画,希尔维亚心里一阵烦躁:“我应该不会再画画了。”

你喜欢画画吗?”里亚尔问。

“喜欢”,希尔维亚脱口而出,转眼又沉下脸,眼里的光都暗了下去:“要劝我喜欢就别放弃吗?可你根本不知道这有多难。”

里亚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着摇了摇头:“真正喜欢的东西,不需要别人劝你坚持。”

山上没有灯,光线并不好,但他好像眼睛里盛着星光,希尔维亚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而他注视着远方。那里亮起了一团火光,是图拉德茨大军在进犯西部边境。希尔维亚突然想起,老画家的独子就是死在了七年前的边境之战里。

没完没了的战火,什么时候能停。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走吧”,里亚尔说:“该回去了。可怜一下你那急坏了的父亲母亲吧。”

加利斯全家都吓坏了,看到被送回家的妹妹,姐姐泪眼婆娑地扑过来过来:“对不起,是我告诉了父亲你藏画的地方,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母亲擦着泪去厨房取餐,对希尔维亚离家的事只口不提。

全家人对里亚尔盛情感谢,非要留他喝汤。

里亚尔看到碗里的东西顿时色变,悄悄跟希尔维亚说:“我不喜欢吃鱼,快帮我拒绝你父亲母亲。”

希尔维亚笑开了眼:“费尔南德斯说他最喜欢鱼汤了。”

后来她真的还了一张画给里亚尔,是一幅全景人物速写,炭笔打底,为了防止褪色,又用钢笔勾了边。

“怎么,你家里准你画画了?”里亚尔接过画,笑着打量了一下图上的人物。

希尔维亚低着头没看他,轻声说:“嗯,他们答应了我可以偶尔画一下。”

与此同时,她也答应父母的条件,去女子学校学习淑女的课程。她踌躇了一会儿,那双装满星光的眼睛在她脑中反复浮现,最后她抬起头直视着这些星星,一字一句地说:“等我从女子学院毕业,我有话要跟你说。”

里亚尔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他点头说:“好啊,我等着。”

战线越来越长,战火越烧越旺。老街的生意越来越差,老画家身体不行了,画馆关了门。

镇上来了很多陌生脸孔,都是从西边逃难过来了,与此同时,有钱的人家开始打点物资准备向东,往离战火远的地方搬迁。

短短一年,小镇的模样就完全变了,希尔维亚从全寄宿学校出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的,几乎全是生面孔。

但她还记得里亚尔说过的,他等着。高高的小山坡上,她用尽毕生全部的勇气向他告了白。

可是这次他没有笑,良久,只是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希尔维亚的脑袋,说:“多希望你没说过这句话啊。”

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已经转身走远。

不久后,希尔维亚才从弗拉斯那里听到里亚尔的哥哥在战场上断了一只腿的消息。服役令一道又一道从前线发出,每一户都不能避免,里亚尔接替哥哥去了战场,赶往了西部火光从未止息的前线。

后来听说他屡屡立功,后来听说他被提拔为少尉。

她写过两封信,她说:“做朋友也没关系,希望你平安归来。”

没有回音。

“可不可以,至少回一封信给我,写什么都可以。”

依然没有回音。

后来,他身死异乡。

军队送回了里亚尔的铭牌,军章和几封提前写给家人和朋友的遗书,他的父母和长兄各自一封,连弗拉斯都有。

唯独没有留给她。

哪怕是只言片语。

6、残留的信件

迫于生存压力,里克画馆开始给商家画装饰画,偶尔也接一些人物肖像的订单。收入好了一些,刚够温饱。

又是一年春天,一个青年带着一名漂亮的金发女子走进画馆,要求画一幅新婚纪念画。

“往前走两百米左转有一家照相馆,可能更适合新婚纪念。”希尔维亚诚挚地建议道。

青年并没有被劝退,在店里转了一圈,摇头道:“你是一个合格的画家,可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店老板,哪有这么把客人往别处推的。”

希尔维亚头也不抬:“这恐怕与阁下无关。”

对方不但没有生气,还大笑起来,三两步走到她跟前,热情道:“嘿希尔维亚,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不淑女。”

希尔维亚突然感到有些耳熟,抬头仔细看了一下青年的脸,有些惊讶道:“你是,弗拉斯?”

“是的呀,你终于认出我了。”多年经商使弗拉斯的气质发生了很大变化,希尔维亚第一时间竟然没有认出他来,但他一点也不在意,笑着继续寒暄:“我来照顾老同学的生意有什么不妥吗,里亚尔说过要——”

他突然止住了话头,笑了笑,草草揭过不提。

希尔维亚面无表情地竖起画板,让夫妻俩到选定的角度摆好姿态,然后埋头提笔勾线,再也没接他一句话。

她画画很快,勾完底稿后就让他们回去等上色和装裱,过几天再来取。

但弗拉斯似乎不打算立刻走,他在画馆四周张望了一会,又酝酿了一会开口说:“你的画可真不错,德罗塞尔先生的眼光太棒了,能娶你做妻子是他最大的幸——为,为什么突然这么看着我?”

对面的女画家像看怪物一样盯着他,表情有些难以形容。

“我跟德罗塞尔有什么关系?”

弗拉斯一脸震惊:“什么?你没嫁给德罗塞尔?”

当年鲜花铺满尤尔马拉街,轰动全城。她怎么可能不答应???

希尔维亚感到有些好笑,这件事已经被街巷里的先生女生们议论好久了,希尔维亚的脑子有病已被判定为不可撼动的事实,也只有弗拉斯刚回到莱登,还不知道这件事。可他震惊的模样简直跟当初那些议论她的人一模一样。

她放下画笔,好整以暇地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德罗塞尔向我这样普通平庸的女子求婚,简直是天降神迹,我除了答应,根本不应做他想?”

漂亮的妻子悄悄扯了扯弗拉斯的衣摆,他忙摆手:“不是不是。”但是他又不知道说什么,欲言又止了一会,开口问:“是因为里亚尔吗?”

希尔维亚摇摇头:“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安静贤淑的女子因为好奇,忍不住开口追问。

女画家转过脸,对上她的双眼,眼中仿佛有碧蓝的海水翻涌。“一个富有公子,家世普通相貌普通的女性求婚,不惜动用全城的鲜花来打造求婚仪式,是不是像一篇浪漫的爱情神话?”

年轻的妻子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迟疑地点了下头。

“嗯,所以他成功了”,希尔维亚点点头:“他的花店开遍萨兰达,成了年轻男女求爱必备的圣品。”

“可是他求婚没成功,别人怎么可能买他的花?”弗拉斯的妻子不能理解。

但很快,弗拉斯反应了过来:“鲜花毕竟是献给女士的,德罗塞尔营销的是自己,他让全镇的女士们坚定地认为,德罗塞尔付出的是勇往直前不顾世俗的纯粹之爱,买他卖的花,才能代表这样的心意。”

希尔维亚勾起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痴人为爱奔走,临到头,可能只是别人制造的幻像。

几年前他走进她的画馆,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她,请她仿造名画以供倒卖。几次邀请不成,便转而打起了花卉的主意。不得不说,他在经商上面有些天赋异禀,大约是向上帝用品德换来的。

得知这一浪漫和离奇故事的真相,弗拉斯显得非常坐立不安,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良久,他干巴巴地问道:“希尔维亚,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如果是寒暄和问候,未免也有些晚了,突如其来的关心夹杂着几不可察的同情,这个感知使得希尔维亚耐心告罄:“如您所见,蒂拉斯波尔先生。”

弗拉斯沉默了,在妻子不解的目光里,伫立片刻,终于回过神来,带着她离开了画馆。

傍晚的时候,他又敲开了画馆的门。

在希尔维亚不解的目光中,他递过来给几封被拆开的信件,信封有些脏,边角都泛了黄。。然后朝她深深鞠了躬:“对不起,加利斯女士。当初是我妄断,做了错误的决定,后来又去了东部营生,断了跟你们的联系,导致你迟了这么久才收到它们。”

他轻率地进行了判断,并按照里亚尔的意愿,将几十封信都烧在了他墓碑前。如果不是他的妹妹有收集邮票和信封的喜好,悄悄留下了几封,现在可能什么都不剩了。

“舍妹无礼,拆开信看了,却大喊无聊,扔到角落,在家中蒙尘多年。这次回乡,机缘巧合得知你还未婚,在家中找到了这几封信,为弥补自己的过失,立刻把残留的信件送了过来。”

希尔维亚捏着那几封陈旧的信封,手在颤抖。

7、给希尔维亚的信

信件只剩下三封。

波格历二一四年六月

“今日休沐,钓了一条鲶鱼。队友煮了汤,我喝了半碗。

里亚尔”

波格历二一五年四月

信上只有一个奇怪的图案。

波格历二一三年九月

“希尔维亚。”

希尔维亚反复看了十几遍,终于认出第二封里的图案是一朵天竺葵,也是他第一次老画家那里见到她时,她正在画的东西。他说像他母亲做的苹果派。

而第三封只有一个名字,字迹有些歪歪扭扭,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弗拉斯把里亚尔寄给他的信也一并交给了她。

“吾友弗拉斯,

日安。

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无法回到莱登了。

再也不能跟你一起踢球了,很抱歉。

希望你家中一切平安。

此信另有一事委托与你,我这几年寄存了一些信件到卡门邮局,劳烦你代我取出。

如果她已有良缘,则它们纯属多余,请全部销毁。

如果她还没结婚,如果还没,该怎么办呢?

算了,你也出不了什么好主意。

那请你先帮忙保存起来,视情况和需要,再帮忙寄出。请务必确保,是她还需要那些信的前提下。

你知道‘她’是谁,不要多此一举再问我,反正我也回答不了你了。

下辈子,再一起去维尔斯河对岸摘莓果打弹弓吧,那个时候,相信战火一定已经平息。

祝你们都能幸福。

里亚尔笔”

而那些没有到达她手里的信,到底有多少封,有没有一封是回复她当初来信的,一切已经无从知晓。

8、永不逝去的人

波格历二二一年春,尤尔马拉街二十三号里克画馆开了一个画展,主题是“永不逝去的人”,参观免费,并有机会一张免费肖像。

虽然希尔维亚脾气古怪,总喜欢画一些莫名其妙线条颜色杂乱的画,但没人否认她的肖像画一直是惟妙惟肖的。

画馆并不大,参观的人却不少,一半是为了免费的画像,也有些商人来淘一些低价处理的装饰画。

一个中年人拄着拐,久久地立在一幅少年画像前面。他身上的大衣面料挺括,剪裁优雅,一看便价值不菲。虽然腿脚不便,却立得身正板直,经过的人都暗自猜测这是来自哪个大户人家。

这个身影太过醒目,希尔维亚走了过去,她见过他,在那个寒雨淋漓的夏日,远远见过的侧脸,里亚尔的哥哥,杜利奥。

他面前的画是一个阳光俊朗的少年,十八岁左右的模样,穿着足球队服,笑着向队友打手势。

“画得很好。”中年人没有转头,但他知道来人是谁。

“谢谢,费尔南德斯先生。”希尔维亚没有行礼,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语气非常淡然,却在修养较高的大家族眼里显得近乎粗鄙和无礼。

这位优雅的男士接触过众多知书懂礼的淑女,听了她的语气,心中稍微翻起一些不适,忍不住皱了皱眉,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就告辞了。

过了一个月,一辆崭新的轿车停在了里克画馆门口,杜利奥从车里走了下来。店里的人正在拆卸画架。一名穿校服的女学生拿着笔围在希尔维亚身边。

“别想了,回家睡觉更现实一点。”女画家再次果断拒绝。

费尔南德斯对眼前的场景有些疑惑,与对面的女士行完礼之后问道:“这是?”

“小店入不敷出,交不起租金了,准备关掉。”希尔维亚语气平静,像下雨收衣服一样轻松简单。

杜利奥便不再多问,交给她一个信封:“这是里尔的遗物之一,家父念儿心切,没舍得烧,我想比起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把它归还到你身边最为合适。”

最近清点家族资产,怕母亲伤心过度,父亲决定卖掉莱登小镇上的庄园。费尔南德斯谈完了相关事宜,顺便帮父亲取回庄园里那套绝版茶具,走前在小镇上转了一圈,最后看看弟弟曾经生活的地方。直到看到画馆里的画和画家的眼睛,才明白为什么弟弟要他们把它烧了随骨灰一起撒在海里,也明白了为什么他还要坚持在莱登小镇上留下一座墓碑。

希尔维亚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沾了陈年血渍的画像,钢笔的勾线已经起了毛边。

少年躺在草地上,叼着一根芦苇草,眼里没有远处的战火,也没有烦恼。

9、最后的战役

波格历二一三年九月

火光闪烁,脚步匆匆,空气里满是硝烟和血汗交杂的味道。

“幸亏少校预判得准,才能提前拦截他们,要是萨莫博尔大桥没了,我们北侧供应直接被切,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帮杂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几个士兵刚从医疗营里出来,胳膊和脸上都包着纱布,刚经过一场恶战,忍不住小声啐骂,这是迎面走来一名军官官,他们连忙敬礼。军官摆摆手:“我去看看里亚尔。”

“医疗包呢,还有没有多的医疗包!”一名助理急忙从帐篷里跑出来:“麻醉剂和止痛药都没了,快找找行军医疗包里还有没有!”

夜间巡逻又换了一班岗,已至深夜,医疗营里的哭叫声渐渐弱了下去。

“嘿,里亚尔那小子可真够狠,桥架压断了腿,粉碎性骨折,没有麻药做的手术,愣是一声没坑。”

听者倒吸一口冷气:“没有麻药啊,那可遭罪了呀。”

“谁说不是呢,据说做完手术就晕过去了。”

“那还不如早点晕呢,现在醒了没?”

“醒了,找护士要了纸和笔。”

“又写信呢,写给谁啊,也没听他讲过,老看见他在纸上写写画画的。女朋友?你们谁看过照片?”

“他不是随身带着一幅画吗,是不是他女朋友的画像?”

“哦那还真不是,我悄悄在一边看过,那上面是他自己!”

一阵沉默。

“那可,真是——”

“喜好挺特别的。”

波格历二一五年五月

第一道绿色信号弹升上天的时候,布雷利的胜利已经可以窥见曙光,图拉德茨方将很难再有余力扳回战局。

里亚尔半个身子埋在砖墙之下,身上的温度逐渐流失。

敌方气急败坏撤退的时候,把剩余全部炮火瞄准了布雷利据点,炸出了满天的烟花。

他用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探到胸前,摸到了纸张的一角,颤抖着扯了出来。纸上沾了血污,他用拇指擦拭,发现血迹更多了,于是放弃了徒劳,只吃力地抖开那张画,就着远处的火光,静静地看着纸上的形状。

有一道轮廓变浅直到消失,火光快要燃尽了。他笑了笑,把画纸紧紧捏在手里。

天光会在另一边亮起。

10、奔跑吧,不要停

尤尔马拉街,画馆收拾到一半的时候,房东太太过来了。

“哎呀你电话说一半就挂了,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呢”,房东太太招呼着拆卸的工人停止工作:“你的邻居西比瑞和马尔伯格太太帮你把房租付到了年底,你现在走了,租金不会退的哦。”

傍晚时分,克洛丝拉着好友苦苦劝导:“她都拒绝你多少次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她有什么好写的,以后谁还看你们专刊啊。”

莫伊拉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推开了画馆的门,发现隔壁的鞋店和帽子店老板都在。

“哦真是见鬼了,这三个女人居然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克洛丝张大了嘴巴。

“先说好,我不领功,如果不是你那富有的姐姐留在这里的丰厚定金,我可拿不出那么多房租来。”马尔伯格太太快言快语道。

西比瑞咳了咳:“维拉女士帮忙解决了我儿子上莱比特小学的事,我只是换个方式把拿这笔省下来的钱还给你们家而已。”

“知道了,说这么多遍,我耳朵没坏。”希尔维亚不耐烦道,抬头看到门口的两个学生,招了招手:“过来吃饭,提访谈就滚蛋。”

波格历二二三年,维尔斯河面上建起了第三座南北贯通的大桥。

天竺葵开满山野的时候,希尔维亚站在山坡上,画稿上的大桥速写很快成了形。莫伊拉趴在草地上翻看着最新淘的赫尔曼孤本。克洛丝对着镜子编着不同形状的发辫。

莫伊拉看完了最后一章,有些怅然若失,她放下书,靠近希尔维亚的画板,安静地看了一会她作画,女画家的表情是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太阳底下发着光,眼睛里有浅浅蓝色水波流转,好像一片澄澈的大海,见过她眼睛的人,如何能不为她着迷。

她漫游天际地胡乱想了一会,突然发现了被压在纸下的玻璃画。或者说,是一幅老画被玻璃装裱了起来。

“这是谁?”

“是一个,永不逝去的梦想。”希尔维亚笑了笑,举起玻璃对着太阳。

阳光从指缝间穿过,画像上,少年的身旁,一个同样仰倒在草坪上的少女轮廓显现了出来,浅细的棕色线条在阳光下流转。

花丛在风中招展,清香在空气中跃动。摊在草地上的旧书迎着江风翻动着纸张,一行不知谁人的手迹留在页尾:“奔跑吧里克,不要停。只要你跑起来,你的身后会自己长出翅膀。”

朋友说看的时候像看译制西方老电影,确实有仿写的意思,的时候脑子里不断涌现《紫罗兰后花园》《哈尔的移动城堡》《山坡上的虞美人》这类动漫的画面,但不是任何一部作品的衍生,但究竟仿了谁我也说不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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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给希尔维亚的信(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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