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对沈清明评价颇高。
什么朗目疏眉举觞青天上,玉树临风前少年郎,什么万事躬行兼善天下者云云。
更有甚者,奉他如悬挂在天边不可染指的清冷明月,永远平和冷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与任何波澜壮阔的情绪都不相干。
平头百姓竭尽溢美之词,仿佛只有这般才配得上这位至高无上的尊神。
最夸张的是,居然有人吹嘘他有一把动人的嗓子,比吴丝蜀桐更动听,冯夷听了都得凭空而舞。
远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亵玩才知深浅。
外貌与人品暂时撇开不谈,那声音哪里动听了?
蜜蜂似的,嗡嗡个没完,烦人。
什么高岭之花,打不过骂不走,分明泼皮无赖。
在心里不成体统地问候几句没解气,巳予彻底不装了,“原来沈大仙知道自己是瘟神。”
对方轻笑一声,巳予毛骨悚然地咂摸出一丝宠溺,顿时头皮发麻。
她化身炸毛的小猫,张牙舞爪,“你笑什么?”
沈清明摇摇头,卖关子,“无甚,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巳予:“.....”
活了几百年,全靠看热闹卦打发漫长岁月,她好奇心旺盛,天知道这种讲话讲一半的行为有多欠打!
巳予暗自发誓,等姜衡回来,说什么也得劈他一雷教他做人。
江泛人不知去向,巳予拿出奔晷琉璃盘,顺便从腰间摸出一道护身符。
这道符是江泛去寺庙里给她求的。
当时江泛兴冲冲拿来献宝,好听话讲了一箩筐,被拒绝后不仅没有流露出落寞神色,反而笑笑说:“那我下次选一个更好的礼物送给你。”
还有什么比护身符更好呢?
巳予明知不该给他希望却忍不住心软。
“算了,给我。”巳予说,“别的礼物就不必了,我什么都不缺。”
江泛开心地笑起来,点点头,说:“好。”
答应得飞快,转头置若罔闻,仍隔三差五变着法儿往林巳酒馆送东西。
金银玉器,贵重的,都叫姜衡原封不动送回去,江泛发现巳予会留下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后来便投其所好。
人年少时,碰上喜欢的,光给一颗真心还不够,还要拿出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可,巳予没有沟渠可照,也依然无法回应江泛的喜欢。
护身符刚一放上去,盘针旋即疯狂转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巳予:“......”
先前还好好的,这又是闹哪门子鬼?
沈清明不以为耻道:“看样子他正发疯似的四处乱跑。”
这怪谁?
可真有脸说!巳予一脸哀怨,“这谁能抓到?”
沈清明:“不才,在下碰巧很会抓鬼。”
不才?巳予没看出这厮哪里谦逊,分明炫耀本事,卖弄风骚。
巳予:“所以?”
想起光朱灵乌的话,沈清明忽然好声好气:“你求我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帮你把他抓回来。”
求?巳予不给台阶顺便搬走梯子:“既然这么勉强,就不必劳烦沈大仙了。”
有姜衡飙举电至,有何惧也?
沈清明掐指一算,笑意更浓:“惊蛰君自顾不暇,顾不上你的。”
噬人佛终于不蛄蛹了,它吊着一口气,躺在溪谷里奄奄一息,等着黑白无常来勾魂索命。
巳予在识海里喊姜衡没人应。
姜衡出事了!
禁锢术阵眼在地底下,姜衡解完禁锢术要走,抬腿却被缠住,低头一看,竟然是夺命蛛。
夺命蛛剧//毒致命,每年惊蛰后都会爬出地面捕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姜衡之间有着宿命般的联系,可惜神与妖邪生来对立,故而即便它因惊蛰而复苏,也没想过网开一面。
蛛丝缠上来,捆住双手双脚,再一点点包裹,缠绕,等他窒息而死,再一口口吞掉。
吃掉一位节神跟吃唐僧肉无甚区别,不仅延年益寿,还能妖力大增。
惊蛰君作为二十四节神之战神,吃掉他等于飞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江泛左右已经魂魄离体,当务之急先把姜衡救出来要紧!
可她一旦走了,万一噬人佛贼心不死,玉棺里的生魂就会彻底烟消云散。
她要画一道符咒,镇住噬人佛。
巳予回忆着,日月天地明,五行八卦精,后面几句什么来着?
书到用时方恨少。
她没有记忆,记性也很差,姜衡教了不知多少遍,一看就会,一问就废。
刚起了个头,手却被按住。
他的手没有温度,也并不柔软。
谁?
巳予心下一惊,怕是见鬼。
借着洞口袅袅的微光照出沈清明那张清冷孤绝的脸。
巳予:“......”
沈清明来做甚?
还离得这般近!
与识海里的纨绔判若两人,他的气息吐在耳际,不再缥缈悠远。
“上巳,原来你不止忘了我,也忘了画符。”
莫名的,巳予攥紧了手心,怕泄露什么心事一般。
青草的气息,清新湿润,混着着白松的辛辣钻进鼻腔,巳予呛了一下,酸枳追上那股辛辣,涩得人有落泪的冲动。
太怪异了。
识海里的沈清明很讨人厌。
可是——
巳予压抑着,竭尽全力平复心绪,声音不稳地反驳:“我不是上巳,我是巳予。”
沈清明“嗯”一声,咬破手指,用血在玉棺上画出更完整的符咒,“最起码得这样才没人敢动这一棺材生魂。”
只有沈清明可以救姜衡,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
他们之间没有剑拔弩张的一瞬实在难得,巳予没有任何犹豫地说出了祈求的话:“沈清明,求你去救姜衡。”
幽光暗淡,勾勒出沈清明冷峻的轮廓,他问:“他对你很重要,是吗?”
巳予在尸山血海中醒来,万鬼窟里横陈着森森白骨,幽怨哭声不绝于耳,姜衡浑身是血,背着她走出了大海之底,走出了沃焦石,回到了人间,陪她走过了四百八十年的岁月。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明白姜衡为什么救她。
可是姜衡给了一条命,不求回报,不计得失。
姜衡于她来讲,不是“重要”可以一言蔽之的。
任何词都不足以概括姜衡对巳予的意义,她用沉默代替回答,沈清明却说:“我懂了。”
上巳离开了几百年,沈清明就形枯槁而独居了几百年。
巳予开口,人自然要救,只不过魂逾佚而不反兮,沈清明习惯单打独斗,“姜衡暂时性命无虞,我先去抓江泛。”
说着转身就走,情急之下,巳予拉住他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拉拉扯扯时,光朱灵乌来煞风景,洞穴里亮如白昼,巳予忽然难为情地松开。
相比,沈清明的反应倒很平淡,巳予忍不住看谎言谱,又多出一百多笔。
巳予:“......”
短短几个时辰,这厮又......
合着这人嘴里真没一句真话,那救姜衡这句呢?
巳予试探道:“你真愿意救姜衡?”
沈清明对答如流:“不愿意。”
头顶上的数纹丝不动。
巳予:“......”
很快,沈清明又补了一句,“不是你求我的么?”
嘶——
这瘟神,起承转合,敢情跟这儿等着呢?
堂堂尊神怎么就那么喜欢逞口舌之快!
话不多说,光朱灵乌带路开道,二人紧随其后。
很快到了一片墓地,光朱灵乌是沈清明的法器,天下没有它没钻过的坟头,进墓门跟逛大街似的大摇大摆。
巳予暗自腹诽,真没礼貌。
识海里,沈清明悠悠地说:“要是敲了真有人开门岂不很吓人?”
就,真的很会没话找话。
烦人。
况且,沈姓瘟神摩拳擦掌很是兴奋,哪有半点害怕的样子?
巳予发过誓谁理他谁是小狗,奈何沈清明没完没了,“我当然不怕,壮士你也不怕么?”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巳予瞬间破功,抗议:“请不要叫我壮士,谢谢。”
沈清明在识海里回她:“那叫什么?”
“随便你。”
明明人就在旁边,为什么非要在人识海里找存在感?
巳予反应过来,气道:“你为什么一直在识海里说话!”
沈清明即刻换了称呼:“林老板,我们偷偷摸摸跑到人家家里大声喧哗会吓到主人家的。”
不说话突然冒出几个人又好到哪里去了?
方圆不知多少里,一座接一座的坟茔,墓志铭全是无名氏。
不知姓甚名谁,横死于此,幸得好心人敛葬骸骨。
无人祭拜,不得香火,沦为四处乞讨的穷鬼。
死是人生必经之路,早晚而已。
人死一场空,带不走钱财身外物,留不住感情身边人。
至于活着的人,在往后或长或短的岁月里,只能以回忆作怀缅。
随着惦记他的人长眠地下,一个人才算真正从这世上消亡,连同与他有关的记忆。
巳予活了几百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忽然愁肠百结。
容颜不改无法在一个地方长久生活,在人间几百年,她去漠河看过雪,伶仃洋上赏过月,茫茫人世间,居无定所。
她若死了,或许也跟这些无名氏一样,空有一座坟头,却不会有人来祭拜追忆。
鬼使神差的,巳予看着沈清明的背影,不着边际道:“瘟神,到时候我死了,你能不能给我烧点纸?”
相识一场,烧两张纸让她不那么寒酸要去别人坟头要饭,沈清明既然管这事儿,不至于舍不得那点儿香火钱吧?
她这般想着,谁知沈清明愠气十足地哼一声,讲话伤人:“本君与林老板非亲非故,不烧。”
啧,不烧就不烧,摆什么清明君的架子!
巳予迈腿进墓,脚下不知踩了个什么,“咔嚓”一声,沈清明眼疾手快把她拽到一边。
那力道大得惊人,巳予没甩开,语气不善地命令:“放开!”
沈清明的语气似妥协,更似哄人,“不是不想给你烧纸,只是不想你死,你在闹什么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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