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9-他真死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侥幸,却又仿佛意料之中,故而也有得意的成分。

不是江之远,更不是赵婉儿。

那声音俨然变了个人,拖着慢悠悠的调子,居然给沈清明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怪,也很模糊,就那么不上不下卡在心头,莫名窝火。

蒙上眼睛后,巳予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先发觉渊壁之上的水似乎瞬间封冻住,那人睁开眼时,眼睑与空气的细微摩擦都尽收耳中。

他说话时尽管语调雕刻出万年不化的冰山,不管春夏秋冬如何变幻,不管朝代怎么更迭,他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不言不语,看着世人哭与笑,生与死。

一个心怀叵测的邪魔外道,竟然摆出唯有神明才会睥睨众生的姿态。

真可笑,他大约不晓得,神明睥睨之余,从不会冷眼旁观,即便他们不被允许过多人世。

为了保持清醒,时刻提防某个事件失去控制发生偏离,进而影响阴阳平衡,不得不冷漠。

说话者不在乎任何偏离与失衡,甚至十分期待这一刻的到来。

天旋地转,颠倒众生,从里到外,改头换面,因为带着决然的仇恨,故而意图彻底完成一次大清洗。

巳予没有摘掉白布,轻轻拽了一下红线,沈清明的手便轻轻握住了她。

“软软,别怕。”他附耳说。

那人维持着坐看云卷云舒,静听花开花落,任凭潮起潮落的自在语气,说:“怕什么?我有这么可怕吗?再说,我又不打算杀她,清明君还真是护短。”

不是错觉,而是那底下真的变了一个人。

一个鬼咽不下,兽灵困不住,雷霆斩不断的人。

江之远肉/体四分五裂,他便以寄生赵婉儿,打不死,嚼不烂,不断死而复生。

天塌地陷,铃铛轰然坠落。

沈清明眉心紧锁,短短一瞬,对方脱胎换骨,宛若新生。

那些鬼气改头换面变成了一种难以分辨更难捕捉的祟气,被他悉数纳入囊中。

从前沈清明并未仔细留意“江泛”的长相,这时,隔着缭绕的云雾,他认真地观察了片刻,没看出个所以然。

而“江泛”则抱着手臂任他看个够,“虽然我也对这幅皮囊不满意,但终归要比那把固执的老骨头好很多,清明君觉得呢?”

沈清明自然不会理会他这种无聊的问话,“你到底是谁?”

“哦,忘了自我介绍。”“江泛”笑着,思考着,“寒食、天祝、天穿,我到底是谁呢?啧,有点麻烦,我也经常为我的身份感到困惑,死了的神明有什么好记的,或者你们可以叫我——大道。”

照耀乾坤大道光,神明隐见不相妨,非凡非圣能回向,始信三天日月长。

沈清明撩眼,看他目空一切,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初分大道非常道,才有先天未后天。

天道初成日,大道早就弥散,不复存在,沈清明笃定他根本是危言耸听。

深渊里的阴气不复存在,铃铛落地,碎成两半。

阴铃碎,生不祥。

尽管沈清明从来不信邪,可当看着三兽灵终于摆脱控制朝他扑来的时候,他竟然前所未有地产生了一种完蛋了的预感。

布阵时他千防万防,就怕万一出现纰漏,上京一城将彻底毁于一旦,特意请来柳中元护阵,可是,他已然察觉到,连同他在内的这一片地方,正在缓缓陷落,最终沉没。

三兽灵对他的灵相发起攻击。

在深渊之底的万鬼窟中设下结界陷阱,是从夺命蛛身上得到的灵感,以纵横交错之处作为阵点,层层把手,牢不可破,天地之间,江之远无处可逃,只能束手就擒。

可是那些鬼刹落入阵线的缝隙中,沉积的怨气以及鬼气居然在须臾间转移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

有什么人动过他的阵线。

亦或者,提前告知了——大道。

暂且称之为大道罢。

沈清明仍不敢确定拿他到底什么来头,直觉他想要做的也绝非报襁褓遗弃之仇这么简单。

阵法颠倒,沈清明抓鬼除邪的阵法竟意外成为气吞山河的元凶。

裂缝正在逐渐变大,地塌陷得越来越大,犹如传说中只进不出的貔貅,没入时便顷刻化为乌有。

沈清明全盛时期尚且勉强才可与之对抗,遑论灵相脱体,本体不知所踪,灵格正不断被三兽灵蚕食,残破不堪,根本无力应战。

阴阳相克。

沈清明为神明,却行阴差,本身就是一件不断消耗自己灵相的差事。

是以,他的灵魂与灵格才会截然相反。

一个盛白入雪,一个红比罪孽。

灵格上的怨气比任何地方都要更加沉重,对兽灵来讲,恰好能饱餐一顿,灵力大涨。

朝廷里有一种审犯人的手段谓之滚钉板,把木板上钉出一手长的铁钉,整个人按在上头滚一圈以证清白。

沈清明此刻便犹如铁钉板上滚了几圈,千疮百孔的疼。

而那些要命的痛,通过红线,一点点渗透进巳予身上,她后背出了一身薄汗,手心水淋淋的,终于不在隐忍。

什么狗屁大道,欺负她不上算,竟然骑在沈清明的脖子上撒尿。

沈清明能忍,巳予忍不了。

鬼刹正在源源不断往裂缝里蹦,每蹦一回,大道的身影就变得更加虚无。

大道无形。

他正在靠颠倒沈清明布下地阵法变得更强。

巳予蒙着眼睛,故而并不知道以“江泛”躯体自称大道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她只是感受从几步开外传来的类似一缕白烟的气息。

她慢慢地转过头,秋风剑顶部那一串铜钱闪了两下,作离弦之箭源源不断飞出去。

这些年,巳予不知道从多少人手里拿到过铜钱,而所谓万人钱并非指一万个人,而是一个宽泛的量词,托姜衡的福,这些铜钱变成巳予的护身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外圆内方,正好天人合一,这些铜钱跟着巳予久了,心有灵犀,巳予想哪儿,它们打哪,例无虚发,很快,啃噬沈清明灵格地三兽就被铜钱钉在了山壁之上。

沈清明终于得以喘息,可仅仅是那一声微弱的呼吸声,巳予也听得十分难过。

隔着一层布料,沈清明更是连个实体都没有,巳予竟看到沈清明那一抹残破不堪的灵格竟然朝她笑了一下,识海里,沈清明说:“软软,我总算和你共苦一次。”

灵相破损有多痛,巳予已经不记得了。

她对痛的感知本就迟钝,几百年刮骨疗毒似的折磨早已对任何伤害习以为常,然而却在沈清明这句话中,舌尖迅速泛出苦味。

她不怕疼,但讨厌苦。

沈清明在虚空中抬了一下手,巳予眉心被揉了一下,他说:“我不疼,别皱眉。”

实际上,灵相就是个虚影,看得见,摸不着,他的手落下来,就像凭空起了一点小风,吹得散下来的几绺碎发,搔得有些痒。

越发如此,那苦意更甚,让巳予有些难以忍受,冲得双眼含泪,眨一下就要溢出眼眶。

这种急速冲破理智涌上心头的难过有些莫名,以至于巳予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如此难过。

又不是生离死别。

大约是真心其实在很多时候都意味着心甘情愿地自我奉献与牺牲,所以她才会不自觉地想要流泪。

大道闷声看了半晌,耐心终于售罄。

亦或者,他其实不太看得惯这种生死相随深不可测的羁绊,或者干脆无法理解两个毫无血缘的人竟然互相想为对方去死的愚蠢想法。

总之,他露出一个算得上轻蔑的笑,甚至像干脆卸下伪装懒得装烂好人的反派,慢悠悠鼓掌,却并不是赞赏,而是匪夷所思道:“清明君,我说过,我并不打算杀上巳君,你大可不必表现得如此悲壮多情。”

什么手段对他都是隔靴搔痒,暂时不能把他怎么样,怒气到了一定阶段,残影挡在巳予面前,视死如归。

剧烈的地震中,沈清明每走一步,他身下的亮光颜色就加深一分,直到他重新走回阵眼中心,亮白的阵网泛起触目惊心的红,而那灵格彻底碎了,融进了阵眼中。

大道略作遗憾:“清明君此举可真叫我为难,上巳君,我有点心疼你了。”

巳予眼睁睁看着红色的灵格彻底融化,一点点渗入阵眼中,彻底地跟阵眼融为一体。

“瘟神!”

沈清明的声音在识海里,变得微弱:“软软,我没事。”

信他就有鬼了。

秋风剑一扫,三枚铜钱的亮光合为一体,变成一个巨大厚重的铜钱柱,从天而降,把大道框进入了铜钱的方眼里。

巳予屈指收紧,铜钱柱中间的孔/眼慢慢内缩。

大道被勒得喘息不能却依然在笑,“上巳君,我说过我不会杀你,因为我从头到尾的目的只有一个。”

她拆下眼前的布料,先是确认了一眼沈清明的灵魂无恙后,才走到大道面前。

他的面相已然变了,跟“江泛”那股子吊儿郎当的样子格格不入,就算生死关头,依然面不改色,倒是够镇定,就是不知道在秋风剑锁断他的喉管时他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大道不知怎么窥探到她的想法,笑着说:“我说过了,我不会杀你,因为我要杀的,是你的心上人,沈——清——明。”

他一字一顿,在惊人的亮光中,巳予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铜钱柱碎,沈清明的灵魂被一道快速闪电的光一把推入地陷的裂缝中。

深渊里,回荡着一句呢喃般永别的似的:“软软。”

地上的阵眼那惊心的红正一点点消逝,一点点弥补了那裂缝。

指尖的红线倏然断了,识海里黑洞洞的,她一遍遍地喊着沈清明,却再也没能得到回应。

姜衡赶到时,就看见巳予手贴在石像的脸上靠在石像怀里,如同行尸走肉。

“阿巳——”

在看到姜衡的一瞬间,巳予终于回过神来,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天抢地,她只是平静地说:“姜衡,沈清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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