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东边升,暮暮西落下。
柳中元左等不来,右等不到,正想干脆冲下去看看,一道闪电划破黑夜,落在他面前。
姜衡回来了,还有......
他看着站在姜衡旁边一言不发表情漠然宛若刚死了丈夫的伤心女子,惊得合不拢嘴。
她、她、她不就是老沈家那口子么?
我的天呐。
她怎么会跟姜衡在一起?
原来他们说上巳跟姜衡跑了这事儿是真的!
柳中元想不通,为啥啊,老沈长得那么好看,人是冷淡了点儿,但正是这样,榻上的反差大了才带劲儿啊,虽然老姜也不差,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朋友妻不可欺。
姜衡怎么这样!
柳中元颅内拉扯一番,对沈清明的同情油然而生,朋友挖他墙角,恋人背叛,好不可怜。
亏他还没事儿人一样临危受命鞍前马后,换了他早就大杀四方,作得谁也别想好过了。
沈清明竟然还能放他们两个成双入对。
啧啧啧,真是、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他在姜衡跟巳予之间来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才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做这种天理不容的事儿的人又不是他,他心虚个什么劲。
柳中元尴尬支吾,硬着头皮道:“那个什么,上巳君,好久不见。”
巳予丢了魂,没了神,压根没听见柳中元的话,她慢慢往前走。
前有铿然忽变孽龙飞,雷雨四山黑,而今做成丰岁,稚童与白翁谈笑,上京城灯火通明,唯有她,前路漫漫,永无归路。
天下太平,万物安宁。
天与地无恙,山河俱在,唯有沈清明,身形俱灭,消散人间。
沈清明。沈清明。沈清明。
齿间的苦味越来越重,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巳予仰起头,月朗星稀,她想,还没和沈清明一起看过星星呢。
深渊消失,在上京城从沉睡着苏醒时,变回林巳酒馆。
了无痕迹,犹如一切不过是一场痛苦的噩梦,梦醒了,物是,人却非。
柳中元看巳予不理他,转头问姜衡:“怎么只有你俩?老沈呢,该不会是你抢走上巳,他跟你生气了啊,不过我说啊,也该生气,朋友妻不可欺,你怎么能对上巳下手呢,上巳的眼光也忒差,要么喜欢脾气冷的,要么喜欢性格暴的,像我这样的多好啊,不过,我不喜欢上巳那一款,有点儿太......端着了,我看着她经常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神明的身份,以及天下百姓的供奉。”
他喋喋不休,聒噪个没完,开几句玩笑,姜衡不仅没笑,反而瞪了他一眼。
啧,抢别人媳妇儿还这么理直气壮,柳中元深以为耻,还要打圆场,“哎哟,你俩别生气,我开玩笑的,老沈也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我去把他喊回来。”
柳中元念出沈清明那句文绉绉的密文:“烟雨清明,烟花上巳。”
密文顺利连通,却雅雀无声。
这厮翻脸不认人,请他帮忙的时候怎么不这么冷淡呢?
柳中元在心里唾骂沈清明,一边锲而不舍地用密文喊他。
“老沈,你人呢?”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爱一个人就得成全她,这几百年你都过来了,这节骨眼生什么气,快出来,你把灵相都抠出来了,我可是担心得很。”
“其实我看老姜似乎也没那个意思,上巳对老姜也并没有那么热络,你要是真那么喜欢就去争取啊,我精神上支持你。”
“你别闷声不说话啊,属于闷葫芦的啊,这些年一提上巳你就这个德行,有什么话说出来就会好受很多的。”
“还不理我啊,唉,怎么说呢,人生就是这样,世事无常,大肠包小肠,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节哀。”他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口不择言冒出这一句,而在他喋喋不休都没有回应的密文里骤然有了动静,“你也节哀。”
柳中元一愣,这声儿是......“上巳君?”
巳予应道:“嗯。”
柳中元不解:“你这话是何意?”
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话,“看你这么担心他,应当关系很好,你节哀,沈清明——他死了。”
柳中元又是一惊:“什么?”
巳予却不说话了,姜衡拦住他,用眼神制止他追上去,柳中元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沈清明是二十四节神唯一跻身四尊的存在,世人戴爱,鬼刹敬重惧怕,他怎么会死?
可是姜衡只是黯然惨淡地摇摇头。
巳予自顾自地走到安宁河边,这一日的心惊胆战与这一城百姓全然无关,他们不知道自己陷入沉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日落了,风里夹着青草的香气,左邻右舍地便相邀着走出家门。
夜幕四合的上京城热闹非凡,清明过后,大街小巷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安宁河将上京城一分为二,河南岸杨柳依依,河北岸酒旗红灯。
隔着几步一座飞架南北的石桥,孩童在桥上疯跑,桥下的石凳下有人在下象棋,还有临河而立,突然诗兴大发的读书人在吟:“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吆喝声飘得老远——
“糖葫芦,好吃的糖葫芦,又酸又甜的糖葫芦。”
“草风车,草风车,好看好玩儿的草风车。”
“祈福河灯便宜卖,姑娘,买一盏河灯,能将你心里的话带去给你相见的人。”
连糖葫芦都是又酸又甜的,所以人生注定悲喜交加。
花朝死了,她早就没有可以一起玩草风车的人了。
至于河灯——
巳予停在摊位前,问:“如果他已经死了呢?”
老板没听清:“什么?”
巳予固执地重复:“如果他已经死了,还能听到我对他说的话么?”
老板看她身上脏兮兮的,脸上沾着灰尘和血渍,只当她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人死一场空,当然听不见了,这是河灯,又不是阎王爷,哪有那本事,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是啊,人死一场空。
什么也没有了。
打转许久的眼泪终于啪嗒一声砸在手背上,烫得她慌乱地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蹲在地上,把脑袋埋在膝间,一遍一遍地重复:“沈清明。沈清明。沈清明。”
满腔弥天恨事,透骨酸心,满目崩心,她哭得太可怜,引来路人侧目围观。
河灯老板备受指责,说他欺负无辜小姑娘,就该浸猪笼。
老板冤枉:“我真没欺负她。姑娘,这样,我送你一个河灯,你别哭了行不行。”
巳予闻言,抽噎哽咽,还是问:“他死了,就真的听不到了吗?”
老板只好违心地说:“能听到,不信你试试,姑娘,快别哭了,去把河灯放了回家去吧。”
“真的?”
老板赶紧说:“真的真的。”
这时一个孩子围上来,指着莲花样式的河灯说:“娘亲,我想老祖母,我要跟老祖母说我想她。”
妇人给了两个铜板,孩子举着河灯高高兴兴地往河边跑,身后是她娘亲的叮嘱“你慢点儿跑,当心摔着”。
小女孩头也不回地说:“知道啦。”
巳予跟过去,看小女孩虔诚地捧起河灯许愿,煞有介事地说:“老祖母,其实我知道这个河灯你收不到,但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囡囡真的很想你”。
你瞧,连小孩儿都知道,老板是骗人的。
巳予捧着河灯,看着上面淡粉色的花瓣中冉冉而生的那一豆烛火,竟就这么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妄想,或许真的只要足够虔诚,愿望就真的会被神明听见而实现。
可是她的神明坠落了。
为了拯救这一座城池。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如何能听见凡人的祈愿?
河灯放入河中,照亮那一片水域,小女孩看到一条红色的鲤鱼摇着尾巴蹦出来,她觉得那是她的老祖母,于是想喊她娘亲来看,一回头看见巳予站在她身后,红肿着双眼,很伤心似的。
她站起来走到巳予面前,轻轻牵住了她,那双眼睛干净纯粹,连声音也脆脆的,“姐姐,你也想老祖母了吗?”
老祖母死的时候,她懵懂不知,可是当她扑过去抱住那个疼爱的她的老祖母,老祖母只是冰冷的躺在那里,再也没能回应她的时候,她就忽然明白了死亡意味着什么。
死,就是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回应了。
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再多的想念,再多的悄悄话,都不回得到任何回音。
一把火后,连那不言不语的人不存在。
当时她真的很伤心,以己度人,看到巳予哭得双眼通红,她便以为巳予同她一样,每到这时候,就会格外怀念自己的老祖母。
巳予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很想他,可却不是老祖母,而是——
她没有说话,沉默地走到河边,用火石点燃中间的蜡烛,在心里说了一句话。
小女孩歪着头,说:“姐姐,娘亲说过,愿望要大声说出来才会实现。”
她一定是备受宠爱长大的孩子,天真又单纯,大声说出来不过是家人为了实现她的愿望而撒的谎,可是就算巳予大声说出来,沈清明也不可能听到了。
小女孩鼓励她:“姐姐,你快说呀。”
起风了,河灯被风推远,小女孩着急道:“快,姐姐,要来不及了。”
巳予哽咽着,看着那一点粉色的光在河中央飘飘荡荡,她决定天真一回:“瘟神,你回来好不好......”
小女孩有些奇怪:“姐姐,你怎么叫老祖母瘟神?”
巳予摇摇头,说:“他不是我老祖母。”
小女孩:“那他是谁?”
河水拍岸,惊涛阵阵,巳予鬼使神差道:“他是——我的良人。”
小姑娘童言无忌道:“啊,他死了吗?那姐姐你岂不是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红线摇曳,不知是识海还是幻听,虚空中莫名,冒出一句否认,“不是寡妇。”
巳予怔然地看向安宁河,只有随波逐流的河灯,和冰冷的水声。
一声一声,痛彻心扉。
我的小粉花嘤嘤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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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60-我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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