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巳予想,或许沈清明并不像他看上去那样冷漠疏离,只是惯常钉嘴铁舌,故而把雪白的柔软的真心掩藏在沉厚的落叶里不见天日,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以为,他该是如此,才配得上二十四节神的神威。
呼吸近在咫尺,沈清明的,巳予的,一深一浅,但同样急促。
沈清明慌不择路的关心坦坦荡荡,巳予按捺不住的心悸亦无处可藏,终究是巳予先慌了。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真心沉入谷底,风吹皱了湖面,泛起涟漪,一圈一圈,荡漾进巳予心里。
砰砰砰。
心跳加快,双颊滚烫,在沈清明墨水泼出来的瞳光中,一些荒诞可笑的场景漫上来,纠缠,萦绕,拉扯,拽入便趁机沉溺,一晌贪欢。
那是一个寻常不过的黄昏,夕阳无限好,花朝游历归来,言说北国秋日胜春朝。
上巳心驰神往,朝思暮想却分身乏术,第二年,沈清明早早处理完琐事,在立秋当天,带她前往额尔古纳。
成片的白桦林,金灿灿的,矗立在河畔,绿水穿行蜿蜒,波澜壮阔,美得直观又深刻。
不知从哪飞出几只野鸭,在水里欢快地游了一阵,平静的河面划出漂亮的波浪。
她兴奋地喊:“沈清明,是鸳鸯,是鸳鸯。”
不是什么稀罕物品,许是应了那句“只羡鸳鸯不羡仙”,上巳看着身边的人,轻轻握住了沈清明地手,生出了巨大的满足。
沈清明一手回握住她,十指相扣,缱绻,柔情,另一手捂住她的眼睛。
风波摇曳,树林婆娑,沈清明贴着她的耳骨低语:“软软,带我看鸳鸯戏水,是不是太考验我定力了,嗯?”
“什——”么字淹没在喉头,沈清明吻住她的唇。
他们之间的风花雪月,轰轰烈烈而又细水长流。
沈清明,他深爱过上巳。
那上巳呢,她爱沈清明吗?
砰砰。砰砰。砰砰。
猫儿踩在巳予心尖上,一爪,一爪,挠出血印子,又痒又疼。
“瘟神。”
巳予声如蚊呐喊他。
沈清明置之不理,踩着水面把她抱出了墓地后终于舍得开腔,可惜牛头不对马嘴。
他说:“清明之力,吐故纳新,春和景明。”
一颗春笋破土而出,流觞划出一道口子,沈清明二话不说,把巳予塞了进去。
笋消失了,巳予却被罩进结界里,与世隔绝。
这个人简直霸道得令人发指,巳予怒斥:“瘟神!”
沈清明头也不回地折回墓地。
“瘟神!瘟神!沈清明!”
回音绕梁,叫天天不应,巳予在识海里找他:“瘟神!瘟神,你放我出去!”
沈清明听见了,仍是不应。
依然是那条蜿蜒的小路,沈清明负手立于当中,流觞如一条吐信的水蛇,在水里折腾。
天道诅咒今犹在,若吞下流觞势必功力大增,冲破阻碍指日可待。
流觞身手麻利,浪里白条似的,游刃有余,水怪果然上当,追着流觞乱蹦。
水系灵器,遇水则发,无穷无界。
整个墓室里咚咚作响,比除夕夜打鼓还要热闹几分。
小鬼们对沈清明心怀感激,葬身于此成孤魂野鬼,只有他会专程来送些香火,让他们填饱肚子。
沈清明一声令下,群鬼倾巢而出。
下饺子似的跳入另一侧的水池中,对着水怪大打出手,掐脖子,掰牙齿,拽尾巴,无所不用其极。
沈清明隔岸观火。
鱼头怪累得满头大汗,尾巴都快甩出火了,实在追不动了,歪在池边堪堪喘了口气,就被一道白圈锁住了脖颈。
流觞不断锁紧,鱼头怪被勒得翻白眼,快不能呼吸了。
沈清明没给它喘息的余地,一个响指点燃一道符纸,鱼头怪其吊在了半空中。
鱼头怪被抓,龙头怪急得嗷嗷叫,在原地叫得撕心裂肺,鱼尾巴不断卷起巨浪,仿佛要把沈清明生吞活剥。
“呵。”沈清明冷笑一声,沈清明不疾不徐道:“别急,马上就轮到你。”
鬼魂们无处不在,龙头怪横冲直撞伤不到鬼魂分毫,很快,流觞一为二,如法炮制。
世间之妖邪,分门别类,对付的法子各有千秋,沈清明不擅长捉妖,抓鬼却很有一套。
两只水怪落网不算完,沈清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鞭子。
九节龙骨制成,盘在手上,水怪一脸惊恐,
沈清明脸上掠过一丝阴鸷,目光流转定在半空中,水怪以为逃过一劫,下一瞬,虎啸龙吟,龙骨鞭上打诸神,下抽邪魅,一鞭致命。
沈清明留了几分力道,鱼头怪还是差点抽过去,两只死鱼眼快掉出来了。
龙头怪看得见帮不着,悲鸣着,比死了亲娘哭得还要凄厉几分。
这对苦命夫妻当了这么多年的彼岸花竟这般伉俪情深。
沈清明眼放寒光,那双向来清风朗月似的眸子里盛满了怒火。
“我打它,你心疼,那你动我的人的时候,就该料到会有今日。”
又是一鞭。
龙头怪痛彻心扉,沈清明没有半分心软:“我命令你,立刻吸干池子里的水,不然你就会得到它的尸体。”
龙头怪呜咽着答应。
蛟族的金丹是个巨大的储水容器,这一池子水都不够它们塞牙缝,不出半刻,水池见底,沈清明一挥手,光朱灵乌散成满天星照亮水底。
原来这片墓地,不是什么无名氏埋骨地,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阵法。
阴时阴历出生的女子与阳时阳历的男子,九千九百九十九之数,做压阵之祭,谓之阴阳阵。
此阵以活人殉葬,手段残忍,为天道不容。
究竟是谁?
他费尽心机把这两条鱼藏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
要论谁嫌疑最大,鲤族首当其中,可是除了飞升为真龙的那几位,放眼望去,鲤族没人能瞒天过海弄出这个残忍至极的阵法。
沈清明眉头紧皱,阴阳阵隐秘至此,如果真是不想被人发现的阵法,为什么江泛会阴差阳错飘进来?
又被扯到水底下去了?
沈清明一跃而下,只一眼,便可想见当时的惨状。
阵法不对,阵法被人动过了!
骸骨少了一副。
有东西跑出去了。
沈清明忽然记起来光朱灵乌偷看江泛给巳予求的护身符,刻着他的生辰八字,正是阴时阴历,所以布阵的人才想到用这种法子补救。
那么江泛为什么被吸进来就说得通了。
可是水抽干了,江泛的魂魄又跑到哪里去了?
墓外,荒草堆里有滚来滚去,滚到巳予面前停下,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姐姐。”
巳予骂沈清明精疲力尽,虚脱着快睡着了,叫这一嗓子吓得精神抖擞。
再一看,小男孩儿唇红齿白,生得极其水灵,大眼睛一眨,铁石心肠也成绕指柔。
可是荒郊野岭,冒出个白白嫩嫩的小孩儿,显然不是正常事儿,巳予打起精神,充满警惕道:“小孩儿,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男孩甜甜一笑,小小的手塞进巳予手心,凉得不像个人。
或者说,它本来就不是人。
巳予见惯了鬼魅,倒也不怕这些,况且小孩子而已,凶残不到哪里去。
小男孩可怜巴巴的:“姐姐,好多鬼。”
巳予从来知道自己的德行,多听几句鬼话都忍不住心软却屡教不改:“不怕不怕,姐姐保护你。”
小男孩露出两排森森白牙,银铃似的笑,回荡在夜空中。
远处鹧鸪起,咕咕两声,小男孩回头看了一眼,凑近,趴在巳予膝盖上,说:“姐姐,你要去找那个叔叔吗?我带你去。”
“什么叔叔?”巳予狐疑。
小男孩说:“就是墓地里的那个叔叔啊,他很好,每年都会给我们烧纸钱。”
墓地里就一个沈清明。
巳予压下去的邪火再度油然而生,好你个沈清明,我让你给我烧的时候你说非亲非故,你跟地下这些都很熟是吧?
说完,他拉着巳予就跑。
本来以为会撞上结界,结果轻而易举就穿破了。
巳予一愣,小男孩回头看她,“姐姐,你怎么停下了。”
“你到底是谁?”
小男孩的声音变了调,颇为瘆人:“姐姐,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小江泛呀。”
见鬼,巳予:“......”
这下完了。
她虽然不是凡人,可跟沈清明姜衡他们这种节神无法相提并论,充其量就是个老不死的,灵力聊胜于无,身骨无缚鸡之力,除了血似乎有点作用,她简直一无是处,怪不得沈清明要把她圈起来,放出去到了战斗时刻,她只会添麻烦。
巳予在心里自我反省了一会儿,等这件事了结,一定要找姜衡学点儿傍身的法术。
眼下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见机行事。
巳予强装镇定,哄道:“当然,能跟我说说你怎么跑出来的吗?”
小男孩笃定道:“你骗人。”
“哎——”真是难办。
一世英名,怎么就栽到小鬼头手里了。
巳予想把这小鬼头绑起来,对方看了她一眼笑嘻嘻地说:“姐姐不要耍花招,你打不过我的哦。”
“......”啧,瞬间不可爱了。
巳予不信他是江泛,可他为什么要冒充江泛?
“姐姐怎么会耍花招,姐姐是怕你摔跤,来,我牵着你走。”
小鬼头的手跟冰块儿似的,巳予不禁打了个寒颤。
再次回到墓中,先前被她踩断的骸骨不知所踪,两只水鬼,一只气息奄奄,另外一只肚子鼓囊囊的,快爆炸似的半死不活地直喘气。
那一池子水已经干了,从上往下看,宛若万人冢,正冒着绿光。
小男孩露出天真的笑脸,问:“姐姐,一闪一闪的,像不像星星?”
兴风作浪时,果然是越可爱越吓人,相比之下,沈清明都被衬托得不那么烦人了。
巳予违心得配合:“好看。特别好看。”
她咕嘟一声咽下口水,小男孩仍是喜笑颜开,那声音在墓穴里经久不息,“怎么办呢,我准备把你推下去摔死。”
再怎么柔弱,巳予也是一个成年人,要是她不走到水池边,小男孩是没办法把她推下去的,所以她也跟着笑了一声,说:“是吗,那你试试。”
很快,巳予就后悔了。
这是个小男孩儿没错,但他娘的是鬼祟啊。
能跟上京城里活泼可爱软软弱弱的小男孩相提并论吗?
小男孩拽着她就跑,她真的差点起飞,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水池边,蹴鞠似的,一脚把她踹了下去。
嘶——
劲儿真大。
巳予闷哼一声,可怜她一把四百八高龄的老骨头,差点当场断几根。
说好的推呢?
为什么用脚!
不讲武德。
巳予在心里骂骂咧咧,心想还不如淹死当个水鬼呢,横死鬼都面目狰狞,到时候姜衡都认不出她了,更没人给她烧纸。
水池底下全是尸体,跟当年巳予醒来时没什么两样。
还真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加速,落地——
风很大,发丝散落在脸上刮得脸很痛,巳予等待着黑白无常来勾魂,却意外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沈清明似揶揄又似责备,“林老板,你真是花样百出。”
烟花灿九天,月与灯依旧,年年复年年,愿你,我的朋友,不仅有诗跟远方,还有酒中喜桃子,粽里觅杨梅,平安顺遂,珍惜我吧,你在远方的风花雪月,我都会帮你写进书里,一一实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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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疑似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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