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什么绝处生变?
巳予费解不已,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沈清明故意为之,意图博取对方的信任。
毕竟才将同仇敌忾嗤之以鼻,怎的转瞬换了面孔俯首称臣?
可大道丝毫不怀疑他的动机,甚至轻笑着赞许道:“弃暗投明,乃识时务者为俊杰。”
俊什么杰,巳予攥一把沈清明,“瘟神,别去。”
沈清明先是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而后甩开她的手,“挡我者,死。”
巳予一怔,他就那么把巳予置于身后,一步一步,走向那尊佛像,连同姜衡一起,献祭一般,双双唯大道马首是瞻。
神明倒戈,天下大乱。
天地变色,雷声四起,轰隆乍然,好似要吞吐天地,远处传来山崩地裂的倾塌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龙栖山一路窾坎镗鞳,直蹿向佛殿前,最终落在菩提树上,炸得火花四溅。
那火从打湿的经幡上一跃而起,火舌扑向菩提树叶,没一会儿,便烧成了灰烬。
从上京皇城一点点涌现出乌照照的黑气,像是大雨来临之前的黑云,一点点,笼罩过来,风吹起沈清明的衣摆,巳予垂眸,看见沈清明脚腕上跟姜衡脖颈上极为相似的像某种诅咒般的咒语,从一个血点,顺着那纹路,一点点爬,直到血红占满。
纯粹的光芒一点点消失他的眼神里充斥着杀戮,连同对巳予的爱意与节气也一并消散。
“瘟神!”她喊一声,没能得到回应。
“沈清明!”识海里,犹坠深海,又如云端,缥缈而幽深,捉摸不定,阒静又模糊。
她忽然想起,沈清明这症状,跟在林巳酒馆姜衡失去意识胡作非为发癫根本如出一辙。
是夺命蛛!
姜衡脖颈上的纹路同样闪着血色。
佛像面带微笑,莲花座下金光乍现,形成一圈刺目的光。
地下隆隆地响,像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巳予警惕地往后挪了一步,成千上万的夺命蛛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它们穷凶极恶,急需要吸一口鲜血来完成从小到大的蜕变,而门口的三个人,自然而然成为靶子。
它们爬得飞快,巳予眼疾手快掩上门,把了空大师那一句“罪过”关在门外。
僧多粥少,巳予成为这一场夺食的风暴中心,乍然之间,秋风剑甩出几道锋芒,首当其冲的夺命蛛被扫开,拦腹而破,当场暴毙,流出脓血,夺命小蛛发出尖锐爆鸣“吱”地去吸食那些脓血。
“唰——”又是一鞭,夺命蛛摔飞在佛像上,脓血顺着赭色衣衫往下滴,更多的夺命蛛往上扑,佛像开始震动,仿佛有更大更凶猛的巨兽将要顶开千钧。
可是,又仿佛,有什么在跟它较劲,不让那东西跑出来,就那么死死地压着,直到那一圈刺目的光终于黯淡下去,那佛像才又开口,拖着慢悠悠的调子,喊:“上巳。”
看样子准备畅谈一番,她的记忆逐渐归笼,曾经烂熟于心的咒语也在顷刻间浮现,可惜东拼西凑,她不太知道究竟有多大威力,更怕弄巧成拙。
佛像念诵着一句梵语经文,弥弥而散,听者也没能得到超度,反而心里极其不舒坦。
他念完经文,夺命蛛便乖乖地爬满佛像,遮盖住那慈眉善目。
外面下着雨,佛殿里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灭的,屋子里很暗,夺命蛛的眼睛密密麻麻,让那尊佛变成了妖冶的红,就像在他身上扎出了无数的血窟窿,诡异而呕心。
那场面尤其骇人。
姜衡漠然地看着巳予跟夺命蛛混战,而沈清明,他道貌岸然地撑着护魂伞,映雪凝香,不染红尘,置身事外,冷得目空一切。
巳予匍匐在人间几百年,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难事,从未陷入过所谓绝望,亦或者悲天悯人的怨憎里,她领了命,认下了天罚,在长久的不知何时是头的无尽岁月里不顾一己之身奔走多年,做过无数好事,到头来,却没得到“好人有好报”。
就像上辈子欠了谁的,造了很深的罪孽。
屋外,听着佛殿里的动静,良久,了空沉吟出一句:“罪过。”
他想起来第一次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他还只是个婴儿,不懂什么人心险恶,分不清抱他的是什么人,甚至连一句话也说不清楚,只会咿咿呀呀,只是,他越过红色的襁褓,看到那一尊静默的佛祖像,倏然从啼哭中安静下来。
那佛没有说话,只是佛殿的大门幽幽地开了。
了空捻着佛珠,道:“上巳,我无意伤害清明、惊蛰,更无意伤害你,他们都太在乎你,甚至会为了你拼命,这让我很头疼,所以我让夺命蛛咬了他们。不过比起天道与历法,我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了空也中毒了么?巳予一惊,分辨不出说话的人到底是谁。
定睛时,黄栌勾唇,“天道自诩为世间法则,所谓风霜雨露沧海桑田,只是他布下的一个局,以一个灾挡另一个灾罢了。”
转瞬,那道狡黠的目光又挪回了空身上,“千疮百孔,历法满口仁义,却也只是为以一己私利。”
秋风剑蓄势待发,那人来回穿梭在了空跟黄栌中间,她迟迟不敢动手。
这竖子!巳予被他晃得头疼,就听见他又说:“这些坠落的神明里,只有你们这些节神的骨头最硬,感谢上巳君救出寒食,如若不然,我只能继续沉睡。”
水缸里变成殷红的一缸血水,那莲骤然枯萎。
沈清明伸手,从水缸里捞出一个人,脸上惨白,跟在无名之墓看到的那个小男孩一模一样,是江泛。
不是只有一缕随时飘散的灵魂,而是那一具被沈清明藏起来的江泛的尸身。
他面色冷峻,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尽管巳予眼眶泛红将哭不哭时,他依然只是面无表情地把那具尸身扔在了地上,从来桀骜的神明纡尊降贵不止,卑躬屈膝低下高傲的头颅。
他用这种方式折辱神明,以此宽慰几百年蛰伏的屈辱。
寒食魂魄飘然冒出来,瞧见沈清明后,先是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被他粗暴对待。
转眼看见巳予,张张嘴,似乎有很多想说,可是没能说出口,因为他刚一张口,就被沈清明的流觞勾住魂石,毫不留情地拽到了自己手上。
“清明——”寒食哽咽着,被流觞缠住脖颈,含混不清地喊他的名字,可他已经叫夺命蛛迷了心智,哪里认得出他是谁。
他已经变成六亲不认的怪物了!
那佛像面露喜色:“清明,做得好,节神的魂石,可不能让肉|体凡胎糟蹋,快,拿来给我。”
沈清明捧着寒食的魂石,一步一步朝那尊佛像走去,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为他的神明献上宝物。
失去魂石,原本完好的没有**的尸体跟莲花一样迅速凋零成一堆白骨。
沈清明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羁绊,让他裹足不前。
莲花座底下再次响起激烈的鼓声,像是一个人的心跳,只是跳得太快了,很难把它跟心跳想象在一起。
大道催促:“清明,快,快把魂石给我。”
他喊一声,沈清明便如大梦出醒,肩膀不可察觉地抖动了一下,像是终于想起自己要干什么,再次朝佛像走去,短短几步路,他却走得很艰难,不知道是被什么拉扯住了步伐,又或者残存的意识与理智在阻止他为虎作伥。
大道吞噬节神会发生如何,巳予不得而知,只是潜意识里认为如论如何不能让它如愿,她攥紧三枚铜钱,那一条串联钱眼的红线骤然出现,如同暗夜里爬行的蛇,滑出去捆住沈清明,把他钉在原地。
说时迟,那时快,在流觞飞夺而出之前,巳予几步闪过去夺走魂石,夺门而出。
红线很快被斩断,沈清明追出来,那龙盘旋,前有拦路虎,后有夺命人,巳予无处可逃,慌不择路择路,一脚踩进沈清明画的隐身符上。
接着,那底下伸出一双手,径直把她拉了进去,很黑,阴风阵阵,还有人在呜咽,鬼哭狼嚎,她什么因为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有人在拉着她往前走。
前面是什么地方?
他走得很急,以至于,巳予踉跄好几步,等终于那哭声终于渐行渐远,身前的人才缓缓启口,“林老板,我是柳中元,是老沈让我来帮你。”
在她的记忆中,柳中元是个混不吝,很少有正经的时候,她对沈清明竟然跟他无话不谈一直十分困惑,然而每一次沈清明有难,他都挺身而出,搞得她时常吃味,仿佛他俩才是天生一对。
忽见彼岸花,夹岸数百,红光闪烁,中无杂树,只见花不见叶,巳予迟疑:“这里是冥王殿?”
柳中元指着前面黑洞洞的地方说:“嗯,老沈说有话留给你。”
巳予不喜欢这个字。
留,很不吉利,他又没死,有什么话,不能等他清醒了再说?
柳中元察觉到她的低落,解释说:“那什么,嫂嫂,你别多想,不是什么临终遗言。”
嫂嫂?巳予奇怪地看他一眼,追问:“那是什么?”
柳中元推开那扇门,说:“是无根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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